2004-06-09 17:53:01藍色俄羅斯

台灣電影筆記之十二─尋找生命中的溫暖海洋 




 1999年,張作驥的電影《黑暗之光》在東京奏捷,包辦了大獎,當時我在自由時報上發表的文章寫著:「我們可以從三個方位去解讀張作驥的電影:『青春』、『生命』和『家庭』。」

2002年張作驥完成了他的最新作品《美麗時光》,「青春」、「生命」和「家庭」依舊是電影中濃得化不開的主題;魔幻般的敘事結構,也依舊為電影提供了多重解讀的開放空間;最讓人興奮的卻是早在《黑暗之光》就潛埋的「海洋」主題,終於從底層緩緩浮升而上,成為全片最浪漫也最瑰奇的象徵。

一、海的呼喚

《黑暗之光》以雨港基隆做背景,結伴出遊歸來的李康宜和范植偉,心情飽滿,帶著暢快洽意,仰身一躍,雙手一攤,把整個人跳進海裡,那是張作驥第一次透露海洋的甜美訊息,海洋可以是人縱身投寄歡情的歸屬場域,但是他點到為止,未再渲染,也未再鋪陳,其他的海洋意像,只像是個背景,就像那海潮的呼喊,隱隱聽得見海的氣息,卻捉摸不到。

這個溫暖甜美的海洋意像,在《美麗時光》中,幻化成魚缸、油畫、龜山島和蘭嶼海床,更進一步地揮灑開來,而且作曲家張藝總是在海洋意像開始浮動時,就揮舞著音符的翅膀勾引著觀眾的感官,讓意像和音樂交錯共鳴,帶動觀眾的憧憬和想像。

張藝的音樂主要出現在六個段落:首先,就在片頭開場,觀眾聽著一種「吉他彈奏出的海洋呼吸感覺」的音樂,看到小偉家牆角邊的小魚缸,紅色的魚,藍色的水,在單調貧乏的家居色彩中,成了最耀眼的擺設。

接下來,罹患血癌,卻放棄治療的小敏眼神總是凝視著牆上的海洋畫片;她自己塗抹的油畫也是海洋,一個在弟弟的眼光裡是「沒有魚,看起來死死」的宜蘭海景,但是小敏說不會啊,青春的夢想收存在她的畫筆下,秘密只有她清楚,只有她明白,有一天,或許小偉就會明白的。

其次,擔任泊車小弟的小偉,穿著白衣黑褲的制服在街頭燒著紙錢,吉他的倫巴旋律再度響起,青春虛擲的歎息很快就轉進到他回到家中,抽著菸,手摸著魚缸,追著魚玩。街頭的紙火映照的是慘白的青春,池水的光影則是映照青春的流逝。

音樂第三度響起時,小偉推著坐在輪椅上的的雙胞胎姐姐小敏走上路溝石橋上談心,談往事,時間好像停止了,但是記憶滾滾而來觀眾才明白是因為爸爸好賭,媽媽出走,家裡再也沒有主中饋的女主人,就連小敏也因血癌,走進了生命的夕陽黃昏。

小敏會戴著口罩來餵魚,半夜淌汗驚醒時,魚缸成了她唯一,也是最後的倚靠。

第四次聽見主題音樂時,小偉和小捷已經因為討債惹禍,亡命天涯,只能向宜蘭的哲哥求援,站在濱海岸石上的兩個無助青年,無心看海,就等著救命的救生圈。

到了哲哥的家裡,小偉看見了和家裡一模一樣的魚缸,突然之間,缺角的生命拼圖都有了脈絡線索,姐姐離家出走的那段時光就和哲哥在一起,愛情因為血癌中斷,但是記憶和相思寫在相同的魚缸裡,隔著山水,在台北和宜蘭兩地飄蕩,那個晚上,哲哥重新彈琴,琴聲是一首台灣人才懂的流行歌曲─「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那是一張「破碎」的臉,也是一段「破碎」的往事……海洋的意像在此時徹底浮盪開來,成為小偉終於能夠理解的夢幻歸依,現實再不堪,眼前還是有一個藍水魚族的小小國度可以寄託夢想。

無眠的夜裡,小偉和小傑隨著哲哥到海邊捕鰻苗,無知的他們老把電筒的光影照向大海,渾然不知,那樣魚就不來了。小偉一直吐,喝了啤酒吐得更兇,腹部疼痛得他總讓人想起他的雙生姐姐所罹患的血癌,小傑卻在岸邊就睡了,直到海水漲潮,濕透衣裳髮際,他才猛然驚醒,發覺眼前竟然就是父親念茲在茲的龜山島,那是老人家的青春紀事,當年老爸喝醉後被強迫送回台灣退伍,歲月悠悠,如今卻成為是他生命行腳中的最後海景。

回家是因為罹患絕症的姐姐去世了,回家就撞見了仇人的追殺,小傑背後中刀,慘死槍下,小偉長跪門外,唸著姐姐的遺書,慢慢前推的鏡頭悄悄把魚缸擠了出去,不再駐足在小偉的世界裡,長跪家門的他心中只剩憤恨,只有不平,水族箱也不能承載他的哀愁,悲憤的小偉只能以磚頭砸向流氓洩憤。

然而洩憤只是匹夫之勇,他只能再逃回家,前頭已經沒有出路,後頭又是無從逃躲的曲巷追殺,只有縱身一躍,遁人灰藍的水中。蘭嶼朗島的海底場景成了最後的夢幻天堂,小偉和小傑跳進海底,身旁有五顏六色的熱帶魚,小傑拔起背上的刀,發現自己能夠在水裡講話,兩人又踢腿,又翻滾,在第六段的倫巴樂聲旋律中,齊往水底的美麗世界游去。

真實的生活裡,血性奔張的年輕人動輒得咎,家門旁只有一條被垃圾和廢水染污的破水溝,髒到沒有人會跳下去的,只有水族箱的海水停積了夢想,只有牆上的海洋畫作蓄積了期待,只有縱身一躍化身成魚,才能避開紛擾的人世,於是臭水溝也能成為美麗的海洋,來吸納失落的青春,安撫受傷的靈魂……六段音樂,九場戲,埋伏在兩小時的劇情裡,偶而跳脫灰暗的格局,出來招手,導演張作驥不著一字,沒有說過海洋的一句好話,只用深情的眼神,只用回眸的凝視,傳遞一種夢想的溫度,一直到最後人入海中,化成魚族,告別了既無奈又醜陋的人生,終於找到自由,終於找到最美麗的時光,雖然那是最沈痛的生命控訴,卻在淒涼中,讓人感受到夢想的溫度,那是海洋的溫度,那,也遠比殘酷人生的泠洌低溫來得歡暢飽和。

但是海洋的意像,其實有更大的指涉,要說的卻是對於母體溫暖的渴盼。

二、缺席的母親

缺憾,不全,是張作驥影像人生中一個很重要的引導主題。

《黑暗之光》的盲人家族,是黑暗的缺憾;男女主角李康宜和范植偉的家庭裡不約而同少了母親,少了溫暖的母體子宮,來輔慰他們受傷的心靈和靈魂;《美麗時光》更進一步將這個不在場的母親主題,構成電影人物失序傾斜的動源。

小傑是在母親節的時候南下台中去找尋母親,但是母親不相認,把他趕了回來,從此,他就像隻失群的鳥,振翅亂飛。他和父親相依為命,但是經常聽到的只有老爸叨唸不停的軍中生活當年勇;還有騎車送不穿上衣,只著背心,卻一定要戴著洋帽去賭錢的老爸,賭輸了,還被人家奚落毆打。他的哥哥阿基,不但弱智,身材也沒他高,生理上他比較健全,只是比別人更喜歡絮絮聒噪,心理上他卻是標準的人格不健全的個體。

小傑的家庭生活就像街角的那座路燈,燈旁有「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的宗教標語,卻也是他經常反急就地解決的場所,但是就連路燈也是殘缺,難以發揮功能,三不五時閃閃就滅了,不時地要搬出鐵椅來架換燈管,換了不見得管用,最後就是一擊而滅,讓路燈就此消失。

失牯的小傑最大的夢想就是變魔術,要在彈指之間把不曾有過的事物變出來,但是他始終變不好,就像他始終不能把母親變出來的道理是一樣的。


小偉的狀況也好不到那裡去,爸爸好賭導致母親出走,爸爸也老被婆婆罵,嫌他賺了錢也不會帶回家;姐姐的病變導源於母系的體質,但是同為一卵雙胞的他,也逃不過病魔,他的腹痛,他的嘔吐,都是生命的不祥預兆。

永遠缺席,永遠不在場的母親,是這兩個家庭傾斜失衡的起點,容易讓人想起《黑暗之光》中那位外省老兵的獨子,媽媽從來沒出現過,連老爸在返鄉後都棄他於不顧。

可是,生命的殘缺還可以進一步擴大,張作驥把鏡頭帶進和平新莊的破舊眷舍,透過一位老兵的去世和兩口破舊的箱子,象徵一個國家機器所應扮演的國族母親角色對於忠誠卻老邁的子弟,無力照養的殘酷人生,所以,小傑爸爸終於忍不住浮動在眼角的淚水,匆匆之間,只能在洗臉槽藉水洗面,遮掩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傷心。

擦掉眼淚,轉身和小傑提著行李走回家,佝僂的身影,破碎的心,說不上話的小傑只能把父親的帽子再套回到老爸的頭上,無聲遠去的父子背影成了全片「母親不見了」的主題最無奈的控訴。

現實何等不堪,少年只有朝魔幻中遁逃。

三、魔幻的人生

小傑央著小偉介紹工作,於是他們從泊車小弟升格為「業務部」專員,到老大辦公室報到的那一天,小傑有點忐忑,陰暗的辦公室讓他莫名所以,直到剎那間,活動簾幕推開,人聲鼎沸,人頭鑽動,十幾二十位和他們年紀相彷的年輕人就窩在幕後的辦公桌旁等候差遣,張作驥以魔幻般的影像結構展現了黑幫生活的光怪陸離。那是職場上的魔幻。

生活上的魔幻也落在小傑身上,正要變魔術的他,卻可以突然瞧見窗口來了一頭白色獨角獸,偏偏獸角卻是可以拆下來的鷹角,接下來突然出現的豬,讓小傑吵著要把豬變色,最後更是一口認定在臭水溝裡浮遊的鵝,就是由豬變幻而來的,讓人啞然失笑的無厘頭生活章節,成就了無聊歲月的生命狂想曲。

但是,魔幻只是魔幻,生命卻是殘酷的,明明只有一顆子彈的手槍,卻在討債的危急時刻,幻化出怒火射穿了流氓的頭部,事後,小偉又在枕頭下找到那顆子彈,槍的傳奇成為無解的謎,卻再也無法扭轉殺人償命的江湖鐵則。小偉打電話回公司求援,轉瞬之間就把手機砸毀,只因為公司竟然改口說不認識他們了,命運之神開了他們一個大玩笑,殺人闖禍的小傑卻還在一旁碎碎唸著砸毀手機的小偉好有錢哦!荒謬的場景,荒謬的對話,成就了一則最最殘酷的青春物語。

然而生命的最大魔幻也在此時浮現,磚砸流氓洩憤的小偉再逃回小傑殞命的巷口,卻再度看見了小傑,黑道還是追殺而至,這次,他們沒有再分道揚鑣,換一條跳逃生,卻一樣沒有出路,跳下臭水溝成了他們唯一的選擇。

等一下,這時候你突然會想起,電影剛開場的時候不是有一群人也目擊有兩位年輕人在這條大水溝上跳落的嗎?這麼臭的水溝也會有人肯跳?有人敢跳嗎?是因為生命已無退路,無奈至極才跳的吧?那兩位年輕人,說的就是他們嗎?如果真的是他們,此刻落水的又是誰呢?那一段的結局才是真實的呢?

張作驥的世界是開放的,沒有標準答案,也不要標準答案,就像一位大魔術師,落水的小傑和小偉,突然世界變了,灰藍的水底不再污濁,背上的刀不再有撕裂的陣痛,可以輕易取下,充滿挫折無奈的生活糾結不再羈絆他們,他們可以悠遊前進,可以在海洋的國度中自由翱翔,只有在海洋的擁抱中,才是他們苦短人生中僅有的美麗時光。

四、生命的光束

《美麗時光》的美麗在於簡單而有力量,單純而有魔力。一位位平凡的演員,透過生命能量的轉換,讓我們看到了最真實的生命光芒。

你一定不會忘記把蒸粽子的水拿去洗腳的阿基,《黑暗之光》的他,雖然口齒不清,毫無機心可言,每次脫口而出的率真話,卻替姐姐說出了內心話,讓人油生會心一笑;《美麗時光》的阿基依然是在家中飄蕩的泠眼旁觀者,不是他直言阿爸被人修理了,阿傑不會知道老爸去賭錢竟然被打,但也埋下了阿傑拿鎗炫耀,註定出事的命運;不是他連著三句:「我弟弟死了!」生命的無常不會這麼淒厲,阿偉不會這麼內疚。

飾演阿傑老兵爸爸的「 」也是本片的瑰寶,老芋仔的造型,鄉音濃烈的魯直言語,揮灑不開的肢體動作,恰恰都是時代悲劇下的小人物具體縮影,落實了在那個尷尬的時空座標下一個充滿矛盾和無奈的生命。

重病的小敏姐姐則像是一尊菩薩,稀疏的髮絲下,只見兩撇劍眉立在清瘦的臉龐上,清楚說明了她放棄治療,回家等待生命最後時光的堅毅和勇敢,不論是畫畫、寫信、綑書或者在夕陽時刻走向田野,都有她的堅持,正是因為這樣的個性,才能讓角頭阿哲動心,才會在罹癌的當下,拒絕所有生命的夢想,小敏的角色,是小偉家族缺席母體的象徵。她沒有一聲怨噌,只有最後的哀鳴與翻動中,淡出生命的軌道。

至於哲哥則更像一則鄉野傳奇,禮佛虔敬的他,安靜得讓人莫測高深,白衣底下的他卻有一身刺青,走路既緩又穩的他一出手就可以讓小混混跪地求饒,理當是江湖漢子的他,只有在談起魚缸時,在琴鍵彈指之間,洩露了他的兒女之私,原來小敏就是他的罩門,原來他也是無力抗拒命運巨輪的時代過客。哲哥的角色設計與寫實演出成為台灣新電影之中,最曖昧,也最引人好奇的脆弱男兒。

舌頭、肢體和情緒都很少安靜過,活像一位過動兒的小傑,則是活蹦蹦的青春驕陽,對照濃眉低鎖的小偉,則有如生命低迴的烏雲,一陽一陰,他們的組合就是外省老兵後代,講著客語的弱勢族群的子弟,除了混,看不到更光明的未來,生命的驟逝,難免讓人不捨,毋寧也是擺脫宿命的一種解脫。

五、尋找魔法師

為了寫這篇文章,我前後進了兩次試片室。

每次都聽到窸窸窣窣的拭淚擤鼻聲。小傑小敏和小偉的青春足跡對於多數人都是陌生遙遠的,但在張作驥的魔杖撥弄下,不同生命時空,不同生活經驗的經線緯度卻都收攏在小小的試片室裡,轉換成轟然共鳴,他所駕馭的生命能量,就能一個海洋,有波紋,也有浪花,最終畢竟是一個可以沈澱,可以浮沈的海洋,你可以根據自己的質量,選擇運動的方位,依據自己的品味,選擇前進或低迴的航道,《美麗人生》對我而言是一次很溫暖的海洋之旅,我看到了人生,看到了風景,看到了笑得很燦爛的魔法師,他的名字叫做─張作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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