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5-01 12:05:05尚未設定

[ 虛擬週記 ] 我的告解神父 (一)

  一月一日天氣晴,黎明前,我做了個怪夢。
  我夢見許久不見的香港朋友周,打越洋電話問我:「你知道台北就要下雪了嗎?」
  在夢中,我絲毫不覺怪異,因為周就是那種人。兩年多前台灣發生地震,她在香港看到電視,就非常惶急的,開始打電話給我們這群台灣朋友,在電話中,她一聽到我聲音就大大透了口氣,她說,終於有人接了,我剛打到台中都沒人接,你那裡還好吧?
  她平常裝扮就男孩子氣,語氣中總透著疏離旁觀的味道,但就算是多年不見,你仍會知道那乾淨的話裡面有某種溫柔,一點也不黏膩。我記得當時我完全忘了搞笑,沒再說些真是慘絕人寰比美彗星撞地球的黑色冷笑話,只老老實實回答,台北應該還好吧?
  所以在夢裡,我對她問起下雪的事,並不覺得特別奇怪,我想她八成又看了什麼新聞,預報台北將會降雪,所以才打電話來問一聲吧?
  「氣象預報說,台北大概會有三分之一的地方開始積雪了。」可能因為我反應冷淡,她像是提醒我,又補了一句。
  「是嗎?」很奇怪我還是提不起勁:「那就下雪的時候再看看吧?」
  夢就結束在如此怪異的情緒下,我明明也覺得台北下雪很稀奇,卻莫名奇妙,不知道在耍哪門子酷?
  然後,像靈異事件一樣,早上九點,我一面放起Dave Brubeck清冷乾淨的CD,一面很不搭調啃著熱饅頭當早餐時,就接到了周的電話。
  「是我。」她像是昨晚才在我家吃過火鍋的語氣:「我在台北了。」
  「是嗎?」我發現自己試圖讓語調上揚,似乎是希望,聽起來能比夢中熱情。

  或許記性天生就爛,只略勝七十歲老頭,也或許是這些年在職場太多瑣事纏身,學生歲月把妹時呼群保義的損友名冊,很自然就遺忘不少,總之諸如上星期打電話來,叫學長叫得你頗親熱,這類半生不熟的酒肉朋友,你早就恩斷義絕般把他的生平事蹟和某個A片偏執狂完全搞混了。但當年你也曾空虛脆弱過,整個人宛如一張上面堆滿鼻涕眼淚的衛生紙,你就像個背負著巨大罪惡感的手淫狂,每天都想著找神父告解,最後終於找到了某個在你身邊,還不忍背棄你,你又還信任的友人,於是許多骯髒自私敏感正直和高尚的心事,你都忍不住一古腦說給他聽了。當然沒有做過正式調查,但除非從小就是意志如鋼鐵般堅硬,會在溪邊觀看魚兒逆游向上的鐵人,我想每個人多多少少,時間或長或短,或許都有過類似心事垃圾桶般的好友吧?對於我而言,就算再健忘,也總會想起,似乎在前後約半年的時光裡,我的朋友周,常常和我泡在某個風格怪異,牆上貼滿半裸女人水墨畫的泡沫紅茶店,無怨無悔,默默接收著我的心靈垃圾。
  事隔多年,年歲稍長,由於機緣,我也曾短暫當過某些朋友的心事垃圾筒,回想以前持續了半年的漫長告解,雖然不確定到底講了哪些愚蠢心事,還是覺得十分不可思議。她當時到底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在聽我傾吐那些心靈垃圾的呢?那時她不也才二十出頭而已?
  要是懷疑我和她之間有什麼曖昧的話,那就真是完全想錯了。我可不是那種把女生當哥們,可以勾肩搭背一起灌啤酒看籃球,終於有一天不小心,發覺她一枝梨花春帶雨睡在你身旁的豬頭。雖然不善使媚眼嘟小嘴的女人手段,但說實話她長得不難看,不至是校花級,但也算中等左右美女了,所以自始至終我從來沒把她當男人看,很小心不會共用什麼可樂杯,兩個人也不會沒事到後山看流星,非到不得已騎機車載她時,我剎車比初次學會太極拳的張無忌還謹慎小心。
  說穿了也很簡單,我們大概對彼此都沒什麼興趣吧?我那時著了魔一般,就儘喜歡些愛撒嬌又一臉麻煩的女生,她則是有些酷到北極去的傢伙在把她,但我們就是還頗聊得來,每次講起話來就沒完沒了,通常是我負責告解,她則像個清明洞徹的神父,帶著優雅而收歛的名士派微笑,偶而插進一兩句評語或問句,卻要命的恰到好處,於是我只有像不可自制的暴露狂,繼續說出更多隱秘而幽闇的心事。
  這種焦不離孟的異性純友誼,當然頗惹人物議,尤其那些和你一塊住,沒事會分享色情漫畫的死黨們,最無法忍受這種曖昧狀況。我那時和兩個學弟合租一棟兩層透天別墅,和周才認識沒多久,或許她來我住處聊了幾次天,學弟們的眼睛就熊熊燃起莫名奇妙的期待火焰。其中一位學弟沒事見了我,就賊忒兮兮笑個沒完,說些學長最近火氣比較小的無聊雙關;另一位則擠眉弄眼買了盒保險套塞給我,還跟我說這盒乃是外國進口的,「是外國的Size哦學長!」,學弟如此說,似乎有不敢小覷我的恭維意思。我能感受到他們的善意,卻深覺難以消受,所以每次和周出去吃過飯,回到住處後,我總察覺學弟們的眼神銳利如刀,像是想在丈夫臉上找出外遇證據般,不懷好意的打量著我。
  過了沒多久,學弟們再怎麼富於性幻想,也漸漸察覺事情有異了,不變的事實是,我和周無論出去多少次,每次不到晚上十點,還是孤單寂寞的一個人回到家。每次我打開客廳紗門,兩個學弟毫不意外,總窩在電視前玩任天堂卡帶,「燃燒的野球3」。只是他們看我的眼神裡,很明顯仰慕的火焰正逐漸熄滅,事實上你如果敏感點,不難發現其中還帶了譏誚的意味,我想他們一定在肚裡把我罵翻了,不是暗笑我沒本事,就是把我視做自我欺騙的專家,一個妞把了半年都搞不定,他們對節奏如此緩慢的愛情通俗劇,早就喪失任何追看下去的耐心。
  至於周呢?我們有點親近的關係,有沒有造成她什麼困擾?其實我不得而知。她偶而也會談談自己的事,像是香港的歷史課本都教些什麼(和台灣的版本,自然有些政治正確上的微妙差異);還有她國語說得頗標準,是因為唸了教普通話中學的緣故。很後來我仔細回想,才發現周說的其實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天寶遺事,她似乎對講自己的事缺乏熱情,就算你問起來,她也是一副「唉呀這種事情大概沒什麼人有興趣吧?」的語氣,連沒什麼敏感的童年歲月都是草草交待,就別提兩個月前,追她追得頗勤快,那些香港僑生的泡妞手段了。
  總之當時我就是近乎愚蠢的認為,她比我成熟得多,早過了要找人訴苦的悲情歲月,所以她的世界應該沒什麼困惑,最多只剩下些畢業後要做什麼的技術性問題而已。比起當時深受荷爾蒙控制,長像卻不甚高明的我們,只能目睹身旁女生一個個都像戰事失利般接連被別人把走,我們還忙著沉浸在一種悲憤的情緒中,人生方向這類高尚問題,很抱歉總是沒時間進入到我們的腦子裡。她平常一副看透世事的瀟灑,能夠一次看完「去年在馬倫巴」這種枯燥到家的藝術電影而不打呼,反而像「第六感生死戀」這類溫情淚水交織的浪漫片,卻不太能引起她的興趣。我會以為她完全理性,是個並不想談什麼戀愛的女生,實在是再合理不過的推測。
  所以當她第一次,在百貨公司裡,變得完全任性,並且劈利啪啦毫無預警對著我傾倒出質量驚人的心事垃圾時,我真的是毫無準備。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