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5-04 11:39:50Ronny

我愛大陸妹

~阿水學成歸國,事業漸上軌道,生活也逐漸安定下來,但不知為何一樣的夢-夢中紅梅飛舞在空中,掠過新英格蘭的田野輕煙,然後消失在旭日東升的九十號州際公路上,一樣的夢,夢了,再夢,又夢……原來,那曾是他年輕時代最美麗的記憶。

放洋的牧童

他第一次放洋,就來到了美國康乃狄克州的鄉下,就讀的那所學校有廣大無際的校園,座落在一個新英格蘭南方的小鎮。

很難以想像,介於兩個大都市波士頓和紐約之間各兩個小時的車程的中心點,有這麼一個世外桃源的鄉村景致,每一戶住家都是座落在叢林裡面的清幽小屋。阿水的住處就是在一叢森林間的小木屋,這木屋說小也比台北陽明山上別墅還大,一對獨居的美國老夫婦,子女已長大成人,遠走天涯,於是把房屋二樓的房間低價租給了這個學校的學生,一則有人作伴,多了人氣,再則收了房租,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補貼水電、瓦斯費綽綽有餘。老夫婦勤儉好客,把租給學生的房間當成是旅館的客房,每天打掃鋪被,讓阿水不時想起仍在台灣南部客家村落辛苦務農的爹娘。

阿水是在台灣念完大學及研究所後又服完兵役,退伍後再回到學校當了助教,每天發揮台灣鄉下人「愛拼才會贏」的精神,兢兢業業的唸書做學問,終於拿到美國大學已經很少給第一年台灣新生的全額獎學金,出國攻讀博士。以他的家庭背景而言,出國留學曾經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夢想,他的父母是目不識丁的農民,每天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家無長物,更別說是恆產。以一個刻苦出身的農家子弟,他靠著自己的努力,從地方上公立的明星高中一路念到了台大,他的表現一向讓學校的師長讚賞不已,他從來就沒讓在家務農的父母丟過臉。

田園冥想曲

到美國唸博士班是一種漫長的奮鬥,第一、二年還是和碩士班一樣,要拼命的修課,等到修完了課,就要準備考博士資格考,考過了資格考,又是繁重的研究工作。阿水每日天亮了就開著學長留給他的二手車上學,天黑了也一樣關在研究室內讀書工作,就等有一天,拿到博士學位,凱旋歸鄉。

但不管從前在台灣求學怎樣刻苦自勵,在軍隊帶兵怎樣忍辱負重,儘管男子漢大丈夫表面再堅強,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有寂寞空虛的時候-尤其是在一片空蕩蕩的康州鄉間,晚上六、七點之後路上就看不見人煙,更容易觸景生情。

阿水在閒暇休息的時候,常常會想擬心目中的另一半,那種感覺可以說是有一點淒涼,因為一切似乎是遙遠而不可及。從前在大學時代認識的那些女孩,不是因為脾氣太嬌太拗,就是成長背景相差太多、價值觀差異太大,而讓他對愛情迴避卻步。來到了美國,阿水每天埋首研究室中,也甚少與本地的台灣同學相互連絡,就算是認識台灣女孩一、兩個,也都是千金大小姐,如果再碰上那些開著好車,不懂得惜福,而視一切為理所當然的新新人類,每天光伺候她都來不及,哪還有時間專心學業?

轉眼,兩個年頭熬過去了,愛情可遇而不可求,阿水心態其實已心如止水,反正沒有愛恨情慾的誘惑,早日拿到學位,學成歸國後,再找對象結婚也不遲。但就在那一天,誰也無法預料到,阿水像道士修行般的留學生涯,突然起了一點漣漪,然後逐漸擴散蔓延,至波濤洶湧,卻又在剎那間從燦爛歸於死寂。

紅梅初舞

新英格蘭地區典型的初春,各式各樣的花朵,先從枯枝上一夜就冒出來,開始為枯萎已久的冰封大地上了初妝。那天傍晚,阿水走出研究室透透氣,突然發覺週末又到了,校園內的學生們都恨不得馬上拋開書本,走出教室、實驗室去參加Party。只有他一個人還有做不完的事情要趕,走著走著,就來到了系館旁邊的學生活動中心,習慣性的走進去翻翻雜誌,順便買點東西填飽肚子!兀自坐在餐廳吃三明治,想起了從前故鄉母親熱騰騰的晚餐!突然之間,紅梅就走進他的世界。

在他隔壁有個東方女子,在一旁低頭吃著自己帶的便當,一個不小心幾顆米粒從嘴角掉到桌上,她還把飯粒小心翼翼的撿起來繼續享用,彷彿那一個菜色毫不起眼的便當盒,一下子也變成了人間美味,那女孩的確陶醉在她小小的便當世界中。阿水不禁想起了從前家中的蕃薯飯,小時候米貴,蕃薯在家中田園俯拾即是,於是餐餐蕃薯加米,便成了「家常便飯」。蕃薯大而滑,小孩子的筷子不容易夾,就常常的還沒進到嘴巴就掉在地上。媽媽總是要求他再撿起來吃下去,每次當阿水肚子正餓,也顧不得有沒有再擦乾淨,拿起甜甜的蕃薯就啃,他現在回想起當時的他,覺得有一種無邊的幸福。

紅梅的一舉一動,讓阿水有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阿水決定開口和她說話,在他的內心深處,不是那種男性勾搭女性的那種小鹿亂撞,而是發自一種好奇與相惜,這東方女子到底是從哪裡來的?究竟是哪裡來的女子,還可以保有台灣上一代那種惜福、知足與節儉的美德?日本、韓國和台灣的XY新世代大概是沒什麼可能,要嘛就是來自一些開發中的國家如越南、馬來西亞和中國。

女孩在享受她那甜美的晚餐的同時,眼睛也不時在左右顧盼,深怕有人看到了她那小家子氣的吃相,而打擾到她的興致。在隔壁桌的阿水離她最近,自然是她最要防的對象,兩個人的眼神很理所當然的交在一起。

兩個陌生人眼神交會,彼此各懷鬼胎,剛開始的確有一點尷尬,阿水索性先下手為強,破解這僵局,"How are you doing today?" 就啟開了話題,聽聽她回答的口音,阿水就猜出她的母語一定是華語系統來的。

她果然是個標準的大陸妹,上海來的留學生。他們開始用中文交談起來,那是阿水來到美國兩年以來,第一次用中文和人盡情的聊天。學校的餐廳彷彿一下之間變成了Pub,一聊就聊了近一個小時,兩人留下了電話、e-mail,阿水就急忙趕回研究室繼續工作。此時阿水的內心雖然仍如止水,但春風已悄然的拂過水面。

波士頓之憾

阿水會在稍有空閒時找她「約會」,其實也沒有大家想像的那麼羅曼蒂克,剛開始只是利用吃飯的時間,反正飯總得要吃,一個時段解決兩件事,吃飯又有人可以陪著聊天,阿水也樂的節省時間,吃完了飯就趕緊地趕回研究室繼續奮鬥。後來,不管是挑燈夜戰或是週末假期的休息時間,紅梅也會在學校陪著他加班,反正她也拿著她的書在一旁念著,有什麼事發生,兩個人也好互相照料。

阿水公私分明,可以讓紅梅跟的地方,他一定帶她去,但如果是辦公事,他一定是頭也不回的把紅梅甩在後頭。阿水因為實驗的需要,常常要開車去波士頓,到哈佛去做儀器分析。每次他去波士頓,就借住從前大學同學的宿舍,白天做實驗,晚上打地舖。

紅梅非常喜歡波士頓美麗的河海,還有女孩子們永遠逛不完的街,但是阿水從不讓她跟。因為他知道自己在別人的地盤做實驗,常常忙得昏頭轉向,自顧不暇,哪裏還有時間去照顧紅梅?縱使紅梅再三保證不會給他添麻煩,他從來不曾帶她去過。

阿水在紅梅苦苦求他的時候,他的童年記憶總會掠過他的心頭,還記得每次父親去鎮上農會辦事,母親總是幫父親除去農裝,換上較得體的衣服,然後他會和母親在門口看父親出門,母親照例會交代父親買回一些生活必需品,而他總是期待父親能把他一起帶去,但那希望常常是落空,只能開始等待父親快快返家,帶回那可人的「五香乖乖」。

阿水還記得那一次,他利用假期,連續在哈佛做了三天的實驗,趕在最後一天下午結束了實驗,到市場上買了波士頓出了名的新鮮龍蝦,準備帶回去和紅梅大快朵頤一番,沒想到那一天又逢週末,九十號公路朝西往紐約的方向大塞車,他開到將近晚上十點才回到了康州的學校。紅梅還在宿舍等著他來吃飯,讓他一直在內心深處引以為咎!阿水心中盤算著要去波士頓做最後一次實驗時,一定要把紅梅一起帶去,一同攜手共遊那美麗浪漫的城市,以彌補他心中的遺憾。

他們的愛情可以說是「柏拉圖」式的,沒有鮮花的浪漫和奢華,更用不著甜言和蜜語。像是爸媽舊式的愛情,以共同的生活哲學為原料,用彼此的相知相惜當溫火,慢慢的去蒸,沒有激情的火花,但卻是香美而持久。

阿水兩年來清苦的留學生涯,總算因為紅粉知己的出現而不再索然無味。和紅梅在一起才數個月,他便覺得過去他實實在在的浪擲了三十年的青春歲月。他渴望未來的數十年生命,可以和紅梅一起渡過。日出、日落,阿水開始勾畫他們的未來,要怎樣把紅梅弄回台灣?大陸新娘乖乖的去台灣登記排隊,遲早要排個兩三年才有辦法到台灣定居!那麼,先叫紅梅去弄一張綠卡或美國護照好了,聽說這樣就可以自由的進出台灣。

而且,要是回到台灣後,要把紅梅放在哪裡工作?還是,從此他們就留在美國一起奮鬥?想辦法解決這些事情,竟然變成阿水獨處休息時最大的調劑,像是一種沈重而又甜蜜的負荷。

風雪中的告別

有緣的人,總是會在花好月圓時相遇,結成最美麗的姻緣。可惜月有陰晴圓缺,有緣相識相知相惜,卻不一定能註定相守。就像那天夜深,他頂著刺骨的寒風送紅梅回宿舍,校園內雪花紛飛。到了宿舍門口,紅梅請他進去宿舍大廳吹吹暖氣再回去,但阿水心中想的只是要趕緊回去研究室,把教授交代的事情趕快完成。紅梅依依不捨的站在門口目送他離開,彷彿深怕阿水在風雪中受寒受凍,阿水則頭也不回的快步離開,反正明天又可以再見面,沒有必要像電視劇中那樣濫情地拖拖拉拉。

只可惜阿水再也沒有機會看到紅梅走進宿舍的回眸一瞥,下來的劇情好似電影的翻版,而他從來沒想過他會成為劇中的主角。

隔天一大早,阿水還是過著他一如往常的研究生生涯,早起後開車上學,進入研究室,習慣性的打開電腦,查看電子郵件,就開始了忙碌的一天,在實驗室和研究室之間跑上跑下。

中午隨便到學生活動中心買個三明治果腹,再回系館繼續奮鬥。一回到辦公室,接到紅梅的留話,說她肚子痛到醫院去看病,她因為實在是太痛而且原因不明,就留在醫院打點滴及觀察。傍晚阿水在指導教授下班後,抽空開車到紅梅住的醫院探視她。他永遠都記得紅梅看到他後的笑容,興奮但又無力的她從病床上坐起來,臉色憔悴的告訴阿水她的肚子好痛。

阿水想想,女孩子肚子痛是常事,應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何況是在科學執世界牛耳的美國,而且住在觀察病房,還有醫護人員的第一線照料,一定很快就可以出院了!阿水握著紅梅的手,要她好好休息,紅梅沒有食慾,阿水答應明天中午會幫他準備她喜歡吃的紅葡萄來看她,便又趕回研究室繼續趕報告。

沒過多久,紅梅又打電話來,有氣無力的,阿水還是沒空和她講太多話,就連忙像叮嚀小孩子似的,囑咐她如果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就趕快睡覺休息,才能早日康復,他明天中午一定去看她,搞不好還能順便接她回家。

紅梅入院時在表格上填的緊急連絡人是阿水,他可以說是紅梅在異鄉裡唯一可以陪他一起共患難的親人。只可惜紅梅等不到阿水隔天中午去看她。

就在那一天半夜,阿水接到醫院的緊急電話,說紅梅情況惡化,要他趕緊去醫院探視。

飛蛾撲火

阿水半夜被叫醒,還搞不清楚是夢是真,就趕緊著裝熱車出發,在沒有路燈的山林小路摸黑前進。

這情景又讓阿水的思緒飄到了幾年前,在陸軍野戰部隊當砲兵前進觀測官的日子,這是「砲官」中最倒楣的角色。演習時他必須和步兵一同行軍,在走了三天三夜後,他身體已毫無知覺,意識也開始模糊起來,只知道一步一步的往前踏去,渾然不知何時才能完成演習任務。

那天深夜,部隊沿著馬路前進,前面突然殺出來一輛車,在鄉間小徑貼者他們的部隊飛馳,刺眼的燈光,讓他意識突然完全失覺,他無意識地朝著燈光走去,宛如飛蛾撲火,旁邊的阿兵哥一聲尖叫,才讓他警覺過來,往水溝一跳,避免了一場悲劇的發生,他的腳被醫官當場縫了幾針後,微跛的腿還是要繼續邁開步伐,跟著部隊前進。而幾年後的現在,他在半夜開車,一樣摸黑前進,意識同樣還是有點不清不楚,他搞不清楚為何上天總是這樣的在感情世界裡折磨他?他雖然已經從剛才的夢中醒來,卻又不知是否自己仍在另一個夢中。然而阿水唯一確定的是,他已不是飛蛾,而是紅梅生命中的烈火。

趕到醫院,紅梅等不及撲向他,一切都已經太遲了。急診室的醫生說是不明的急性病毒感染,不知從何救起,紅梅就此離開人世間。

阿水通知了紅梅在中國的父母,看著紅梅的遺體火化,在紅梅的父母抵達機場後,把紅梅化成的灰交給他們。阿水的心已死,就算紅梅的父母對阿水心疼不已,回國後想要替代性的把紅梅的妹妹託付給阿水,他也無動於衷。

他無法想像他一年多來和紅梅一起編織的夢,竟然在一夜之間完全粉碎。他可以說是崩潰了,無法再專注於他的學業。每天起床,紅梅的笑在他腦海浮現,每夜就寢,紅梅進入他夢中。阿水有了中斷學業,休學返家的念頭。教授要他到外州休假,忘掉這傷痛的記憶;家人從台灣告訴他要堅持下去,拿到博士學位是家族在全村的榮耀!

阿水日也苦思,夜也折磨,在掙扎了半年之後,他生命中因紅梅激起的漣漪漸漸歸於平靜。憑著鄉下小孩與生俱來的韌性,繼續咬緊牙根,朝著他的博士學位前進。

河邊春夢

在又一個冬天過去,另一個冬天即將到來時,阿水完成了他在美國的學業,收拾好行囊,準備返回台灣。臨走之前三天,阿水安排了波士頓之行,一則送論文給在那邊的指導教授,再則與波士頓的朋友們道別。短短不到兩個小時的車程,從鄉間小路上八十四號公路往東,由康乃狄克州進麻塞諸塞州,再接上九十號公路往東,波士頓就在路的盡頭。簡單而又熟悉的路標和旅程,卻曾經是讓阿水耗了五年青春的來時蕭瑟路。

過去他常常在拂曉從住處出發,要在八點前趕到哈佛的實驗室開機,他喜歡日出時駕著車,看太陽從九十號公路東方的盡頭跳出來的那種燦爛奪目,雖然刺眼卻是他勤苦向學的希望象徵。

車窗外的景物飛快的向後移動,遠處John HanCock 和 Prudential兩棟波士頓的地標漸漸從地平面竄出來,看到這兩棟保險業大樓,通常會給駕駛人一個很大的精神感動-波士頓就到了。下了交流道,轉進Memorial 大道,沿著河邊朝實驗室直奔而去,查理士河在秋末初冬的晴空下仍然顯得生氣盎然,波光粼粼。阿水忍不住停下車在河邊綠地駐足,想起了他對紅梅最大的遺憾-未能在她活著的時候,帶她來到這個有河海環繞的美麗都市。

阿水有點觸景生情,邊想著紅梅邊從背包內拿出一罐小瓶子,那是阿水兩年前把紅梅的骨灰交給她父母前,自己先偷偷留下的一小把。阿水打開罐子,小心翼翼的用拇指和食指捏出一點灰,然後灑向天際,飄進查理士河,飛著飛著,阿水看到了紅梅在風中飛舞,夕陽西下的紅梅,真的好美。

阿水小心翼翼的收好瓶子,他要帶著她回到台灣,把她灑向阿里山上、淡水河邊,然後,讓紅梅在他夢中一現、再現、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