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嵙崁得(tio̍h)賊偷 胭脂荖葉倩三姑(上)/捐三姑
前言:1632年西班牙駐雞籠長官 Juan de Alcarazo 率80人遠征隊深入 Riogrande(西語:大河)地區探勘。Riogrande 這條河自16世紀末即以「倭亂」而首度躍上歷史前台時,「倭寇」多說漳潮話,當1623年西班牙人築堡雞籠時,可能尚未打聽 Riogrande 就是淡水,因此派探勘隊偵查沿岸。Riogrande在社子分流,探勘隊於是分兩隊,一支往雞籠河,另一支繼續沿較寬的水道進入被當地土著稱為Pulauan *(清誌武嘮灣)的河岸平原。西班牙人的報告提到Pulauan居住地都在河岸。Pulauan在哪裡?1654年的 Kaartje van Tamsuy en omleggende dorpen, zoo mede het eilandje Kelang Kaartje van Tamsuy en omleggende dorpen, zoo mede het eilandje Kelang *(逐字理解為「淡水及附近村社含雞籠嶼在內的地圖」)註記標號19的 Pinnonouan Revier *(武嘮灣河),Pinnonouan河岸平原可能即「Pulauan=武嘮灣」。學界多認為「武嘮灣」在板橋江翠、新埔一帶,大抵即今新莊老街的對岸,至於新莊是否與對面的「武嘮灣社」同屬一個系統?暫無法回答⋯⋯
南向的緣故,一出新月橋引道,映眼熊空山,山頭繚雲向我招手,斜後群峰崢嶸一線排開南北插天山拔刀爾山問候「Musa’suinu」。我本無心走這段路,軟絲絲跨上公用腳踏車,懶懶沿著高灘河道一路踏行,沿著河,沿著高過喬丹的五節芒鹿仔樹,看到遙控飛機漫天亂舞,不久就來到了鐵線橋,鐵線橋上有普悠瑪北往一會兒又是南下莒光。他們是去我心繫的地方嗎?轉眼又過西盛水門,這才意外發現───原來板橋的行政區冉過大嵙崁溪左岸!過西盛水門就是浮洲,原來是新莊尾巴竟然連著板橋區!
新莊可以很長,也可以很短,可以很美卻常搞得很醜;但無論如何,新莊啊總是一個已被遺誤的好地方。
若號作「新庄街」,它的空間距離很短,廟街一條龍,從頭前庄捷運站過馬路自文明里起就算新莊老街的最頭前。老新庄就是一條港市廟街屬海山堡所轄,因扼海山堡出口,所以文明里登龍街過馬路往新莊國小、地藏庵*(1752年立)之間即昔日「海山口」──海山堡入口之義,過海山口*(往今思源路方向)屬頭前庄,因為它最前面與五股三重鄰接,而夾在中間的就是常被現代文史人忽略的中港厝,昔日中港厝是舊塭仔圳氾濫區,處處沼地蓮塘,唯牛車路通頂田心仔、義學、泰山連接山腳地區與大嵙崁溪河港兩地,泰山米、西盛石炭、三峽染布⋯⋯各色百貨可由中港牛車路運轉故得「中港」名。
「新庄街」說長不長,若盛夏日步行卻也苦長。自茄苳腳*(即前述出頭前庄捷運站文明里一帶)老廟保元宮*(1776年立)沿著這條狹窄廟街直直走,過瓊泰路口止於中環路特二號快速路高架橋下,恐怕也要走上50分到1小時。來新庄街無法開車,步行或騎腳踏車最佳,摩托車也OK但外地人不適合,因外地人不諳本街異常窄狹摸乳巷弄的訣竅,難逃路障邪魔阻攔。
(上下圖來源:中研院數位研究資料庫台灣百年歷史地圖。上圖中港厝與今天位置犯為變化不大。下圖主要是新莊街尾,塔寮坑溪注入大嵙崁溪部分。)
然而晚近的板新其實遭小偷大盜了。拜請三姑,誰偷了海山大嵙崁?
天清清,地靈靈,請恁三姑來問明。問明問哀哀,請恁三姑出壇前⋯⋯
至少到90年代初,海山口茄苳腳中港厝左觀音*(昔日八里坌山)右大屯,隨地清楚遙望北山,天晴時連草山文化大學大慈、雅、孝三館都清晰可辨。此風此景自捷運新莊線規劃案尚未公開,頭前庄思源路經幸福路往五股方向大片大片的耕地荒草地,10餘年間全給建商與縣府相關單位給「打包」了。現在要看大屯山觀音山,只能散步上新月橋,上橋望山親水,聽說這就是板新人的幸福?
不過看不到山景而已,聽起來沒甚麼,對吧?都市開發勢所難免,新莊蛻變更勝信義豪宅商圈,風景從地平線上消失,這不是理所當然嗎?chhiùⁿ ê khah hó thiaⁿ,汝看過鐵工廠共廢五金廠包圍的豪宅商圈嗎?
(新莊的美與醜:貼照片的目的多半是為美觀,新莊市一個水岸、圳渠與三面環山交織的小鎮,理當很美。晚近10年裡建商也以中港大排往塭仔圳的水岸為賣點推出形形色色的山水豪宅,不過美景其實是被右圖的景觀所包圍,右圖還算好,因為新莊的新建地主要是在頭前與中港塭仔底到五股交界處也就是工業區內,購置總價超過千萬以上的房子時,您會選擇被形形色色的鐵皮屋工廠與廢五金處理場所環繞的育巢嗎?)
新莊有很長的開發史,時空可以很深。昔日,大嵙崁溪將沿岸各小鎮串連起,新莊腹地直通樹林山佳三峽延伸向大溪。1950年新莊慈祐宮*(1748年立)前臨大嵙崁溪畔尚有渡頭*(昔日利濟街渡頭),1964年以前仍有擺渡人,湧潮時舢舨輕舟對渡廟街江翠新埔間,退潮時,婦老拾文蛤在淺水沙線間。新海橋於1964年完工通車後,擺渡的風景被「打包」了。1960年代的新莊已頻頻遭竊,不只擺渡人被竊、渡頭遭竊、舢舨蜢舟也一一消失在大嵙崁溪板新兩岸間。1960年代末隨著工廠沿河岸大量增加、汙水排放、河畔與高灘地被當成垃圾場,就連河裡水族也不復見。大嵙崁溪的堤防也逐年加高,昔日新庄街沿大嵙崁溪各渡頭已無蹤影,僅殘留利濟橫移門,而對利濟渡頭有記憶的世代,恐怕也所剩無幾。
新莊的古老可從廟街巷弄格局與廟齡窺見,因為幾乎每隔5到7戶間,就會有一條窄小的巷弄直通大嵙崁溪,每條巷弄都有它們的專名,運水的便是挑水巷、賣米的便是米市巷、戲班的便是戲仔巷、鹹菜巷…… 漫步新莊街(路)一小時步程,幾乎每隔10分鐘的步頭就有一間老廟,自文明里進入到瓊泰路最後一間福德祠,廟齡平均100歲,因為光是建於18世紀的廟就有5座,19世紀到日本時代也絕不少。不過,這條廟街的「古老」,自最近的10年間也一一遭竊,許多老店成了夾娃娃機,小巷弄與百年老洋樓一夜間突然消失僅留一地破磚殘瓦的消息頻傳,「古老」在今天幾乎成了都市更新偷搶盜竊的對象。
報告拔鬼仔(Pedel)中尉,Waddingh不是一條河
前述17世紀的西班牙報告裡提到 Pulauan *(清誌武嘮灣)居住地都在河岸。現代學者多認為Pulauan在靠江翠、新埔向湳仔溝延伸,也就是完全與新莊老街平行,果真如此則1654年的「淡水及附近村社含圖」註記標號19的 Pinnonouan Revier *(武嘮灣河)無疑就是「大嵙崁溪」,不過學者們多認為Pinnonouan Revier是新店溪,但包含大嵙崁溪。學者考證值得參考,但仍拜請三姑詳分明,因為我們正調查的是竊案⋯⋯
1642年12月13日 Pedel中尉自磺港離開,繼續沿淡水河上溯,晚上8點首度來到Pinnonouan社*(武嘮灣社),不過武嘮灣社民聞訊已先逃光,只有一位從對面那條Wadding河旁邊的村庄來找人的村民,他正納悶為何村裡沒人時,恰與 Pedel中尉及其隨從碰個正着。於是這位住對面河邊村庄的村民便帶著Pedel中尉一行人到他自己的村庄 Tockojan社*(大嵙崁社?),Pedel一行人在 Tockojan社受到歡迎與款待。14日午前中尉再次拜訪武嘮灣社並用1/2里爾買6隻雞後回到 Tockojan社…武嘮灣社頭目 Esau知道後,只好親自來 Tockojan社回訪中尉。這天 Pedel兩次往返於兩社,傍晚約5點才又從「武嘮灣社」回到對面 Tockojan社──這時檔案號 fol.323v裡的 de revier Waddingh*(即Waddingh被當成一條河流),到檔案號 fol.324v已被抄寫為 de overste Waddingh*(即Waddingh變成Tockojan社的頭目)?同樣的 Waddingh聖誕節還沒過,便從一條河變成一位頭目,稍後還有更神奇的「檔案魔術」。
「淡水河」很短,大約在「港嘴」(káng a chhùi)華江河濱高灘地以下,大漢溪與新店溪匯流後算起。不僅如此,作為「地名」的「淡水」也遠早於作為「河川名」的「淡水河」三字還要早上許多,不過若「淡水(洋)」則又是故事另一章。儘管地理學上,河流是支流與主流構成的「系統」,若以河流系統論,它最重要的支流「大嵙崁溪=今大漢溪」,其上源蜿蜒過巴陵三光尖石成馬里闊丸溪,溯及海拔3300多公尺品田前峰上的塔克金溪。但,歷史裡的人、受生活圍困的人,並不是以系統的方式與河相處。淡水河,短短的,歷史卻很複雜,大嵙崁溪很長,照理說它的歷史更複雜,然而……
(臺灣民番界址圖(局部)清 乾隆25年(1760)台灣大學圖書館卷軸藏版。這張圖裡的武勞彎與新庄確實分別在大嵙崁溪左右岸,不過要提醒在中港塭庄下的「新庄港」並不是harbor或port的意思,也就是說不是新庄利濟街的那個老渡頭,這個「新庄港」的「港」字是溪或河,老台語的「港」未必是port更多時候是指溪河溝壑,這條「新庄港」是今天大窠溪─塭仔圳的總稱,不過以本圖而言更接近大窠溪。今天因為防洪工程的關係,貴子坑溪與塭仔圳變成同一條上下段,新庄泰林路以上大抵稱貴子坑溪,以下沿中港西路統稱塭仔圳過中港一橋排入中港大排後注入大窠溪後入二重疏洪道。)
報告中尉。Waddingh肯定不是一條河,而是一個人。因幾天後26日,檔案號 fol. 326v Waddingh開始被抄為 Waddij,這時他的被 Pedel上尉當成是翻譯員──den tolk Waddij*翻譯員也就是俗稱的通事──幾天後1625年元月4日年,Waddij更被記錄為“ ‘t opperhoofft van Tockojan, genaempt Waddij ”也就是Tockojan *(設即大嵙崁社)社酋,1624年底到1625年間,這位通事社酋屢次以den tolk Waddij*(翻譯員Waddij)這個頭銜被記錄在荷蘭公司檔案有關台灣的紀錄裡。
報告中尉,小民就住武嘮灣對面的大嵙崁,武嘮灣的河景被偷了
河流氾濫區的埔地,最近10年間都精美起來了,河岸景觀豪宅外,就屬自行車道最受「武嘮灣河」兩岸市民的歡迎。奇怪⋯⋯小時候明明臭 mīmo͘ 臭溝 á chi̍t tiâu、垃圾堆、分屍案棄屍地、七月半水鬼抓交替的兇地⋯⋯
雖然部份河段的高灘地散落著私墾畑園,有時出現磚砌木板鐵皮混搭的違章聚落沿河階蔓延──現代基隆河、新店溪;大嵙崁溪氾濫區高灘地的違章住民,多半是1960年代末,本島成為資本主義經濟世界代工廠時期,一批批來台北尋夢找工 ê chhutgōa lâng*(即離開農村到都市ê chòe si̍t lâng=做事人)的遷住處。
說是來台北做事,其實也不是甚麼仁愛路、中山林森三線路上的寫字樓,而是桃園三鶯樹林新莊五股三重的工廠,又或者林口龜山南港舊庄磚大直內湖的磚窯燒磚。都市生活張眼闔眼樣樣錢,出外人掙沒幾十円還得寄回鄉,能省就省能將就就將就,河道氾濫區的無主高灘地便接納了一批批年輕勞力,或有攜家帶眷的便種起菜,自用也東捏西捻一點孩子的零用錢。
而我,討厭河邊濕地,還有廢河道上的自行車道,住過那裏的孩子都曾領教,天知道草叢密林裡會竄出甚麼鬼東西,你以為的狗勾總是小白胖短繞人汪汪嬌嗔,但廢河道的野狗可不是人見猶憐的白小胖,它跟我們這些溪洲á ê chhutgōa囝仔一樣,爭地搏鬥討生活,二話不說就是一陣追咬。又或,若你恰跟我同梯必也曾耳聞「江翠分屍」、「五股分屍」…地知道比人高的野草叢裡被丟棄什麼發臭的,河邊草叢裡的死胎或嬰屍,這在我童年時代絕非新聞…
討厭河濱濕地,倒不是來自童年種種充滿酸腐氣味的記憶,而是「濕地公園化」*(及捷運站設置),往往就是「風景小偷」即將闖入的預兆。
不信?您自回想。1654年淡水附近村社圖註記標號19的 Pinnonouan Revier沿岸,無論它被推定在新店溪,還是被推定在大嵙崁溪,都不妨礙武嘮灣社分佈在江翠、新埔河岸的假定。若從大嵙崁社望過大嵙崁溪對岸的武嘮灣社──無論您從今天的新月橋、或大漢橋上望過去,將會發現一整面「絕版河景第一排」已讓記憶中的「河景」成「絕版」──「河景」被盜竊一空啦!
照理說,河川高灘地是禁建地,然而是甚麼「魔術」讓河川高灘地變成河景豪宅建地?
當我不經意來到這片五節芒彎腰喝水的地方時──…alleenlijck seggen dat hiertegenover aen de revier Waddingh was woonende…──恰如1642年12月13日傍晚,這位大嵙崁社(drop Tockojan)的村民與Pedel中尉的應答描述:「…只說,(他)住在對面Waddingh河旁邊…」。
真巧,我就住武嘮灣社對面,作為一位普通的大嵙崁社村民,我雖能看得河景,不過,得走上新月橋,然後,看得懂的人,看見的是悲劇,看不懂的,只見芳草萋萋鹹草洲,讚政府好生態把濕地變美麗園!?
(這是由新月橋望新埔、湳仔溝的河川濕地被填成高灘地後鋪路,變成所謂的自行車道。難道就不能把河道還給河水,或者只是為了「別人的」河景第一排景觀豪宅與高架路,而施新生態法術讓堤外道路可以多出好幾米?)
河道,越來越窄,原本氾濫區的叉流、支流、沼澤地…全都以「濕地生態公園」之名、整治河川之名,請怪手挖沙填沼地沙洲埔地連成一片精緻的「濕地公園」。河道淤積速度比過去任何時期快且面積更大──三姑燒香續尾句,尾句分明分汝聽──開發商、建商、府方相關單位會不會對河道加速淤積竊喜不已呢?河道淤積越嚴重,就越有理由可以「生態公園」之名,向河爭地,好讓路基規劃再偷前幾米,地目變更也便利些是吧?
(圖左為塔寮坑溪注入大嵙崁溪處,目前又在施工,但不知為何施工。河口對面就是板橋新埔與湳仔溝一帶,沿河岸處處有正在興建中的新大樓群,新莊這邊由於是老街,而且逐漸成為侵蝕凹岸,所以難以釋出新建地,但往瓊泰路西盛靠河堤一帶則正在「養地」中。右圖為新莊富國路昔日埤角庄塔十八分溪注入塔寮坑溪附近,現代注視內的河川整治方式注重截彎取直、引流分流,高堤公園化,最後都市內可以看到的就是與水溝無異的「親水?」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