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猿 /廖晉儀  (原載於自由時報 第四屆林榮三文學獎)

年來膚受猴患所苦，起初以為只是一隻，現在恐怕是成群鳩占我們一家蝸居的小公寓。但，這只是我的推測……

猴患聽來像是屏居深山才會遭遇的事，而我家人中並無那等仙命者，四口之家蝸居囂俗鬧市，猴患一說自有不解的荒誕。

猿也好猴也好，在本國皆列入保育類動物，儘管離我家100公呎外又隔個轉角，恰有那麼一家寵物店。我曾向店員細探詢，有沒有猴子或類似的動物自店裡，夜逃生事。

店員打量我的眼神似可譯成：這種電影情節似的瞎問，是無端秋波別有搭訕之音嗎。

即有那麼回事，也不會是一群猴崽劫夜，自寵物店潛逃後，相約在100公呎外隔個轉角的我家，重新集合整隊，以受過軍事訓練般的敏捷身手，闖匿於一間三樓的小公寓裡。

但我真撞猴了。起初只是懷疑被跟蹤狂盯上。清明期間，我們一家人難得團聚的午餐席間，彷彿又是我媽提起相親什麼的，我低頭猛扒了幾口飯，倏忽瞥見竄跳而過的猿形猴影。

有猴子。我喊。滿口未及吞嚥的飯菜，沒人清楚我喊了什麼，還挨了罵：女孩沒女孩樣，人看了也怕，飯扒得猴樣滿桌飯粒。

猴樣的。這是我青春期記憶的地雷，如今想起，我對猴的嫌惡恐怕深埋在青春期的記憶斷層裡。

—

與猴崽爆發正面衝突是在不久前的盛夏，值我卅五歲生日當天，一年中最寂寞的個人假期。

悶熱的公寓讓我懷念辦公室裡奢侈的寒天凍地。手機通訊錄頭拉到尾又尾拉回頭，一個共午茶之人也冇，悶棍當頭時，一群猴崽竟肆無忌憚地從天花板上書櫃裡電視後蹦跳出，隻隻努牙裂嘴嗤吱嗤吱玩鬧撒野……

驚恐中，只記掌上手機如飛刀般擲出，嚷著走開走開，須臾間領教了以虛就實的猴形拳威力，恁我怎踢打也不著隻猿半猴。

忽然電鈴聲催耳，猴群倏地蹤影全無，我恍自迷亂中乍醒。玻璃破了、花盆碎了、熱水瓶爛了、電視裂了、一隻木椅子開花了…以上壞損完全出於一女子花拳繡腿的傑作。

按電鈴的鄰居阿姨懷著恐怖的眼神略見滿廳瘡痍，我連忙解釋稱沒事沒事，會飛的蟑螂，「這麼大」我張著手掌說。阿姨的眼神轉而哀憐，我連忙笑說沒事，已噴了一整罐蟑螂藥，很臭的，我們快出去。

蟑螂事件後，袁家千金的艷名不脛而走，不日間，青青里里民們都知道菜市場邊M&M服飾店樓上，有位未嫁的年輕老小姐沒有男人幫她打蟑螂可憐。此後，我媽每週都能拿回一打男人的照片附履歷有豬肉榮水果葉魯肉蘇茶鵝王糕餅梁仔漢醫廖。

看看有沒有喜歡的。我媽問。

有猴子。我說。

一個月後，青青里菜市場方圓三里內，所有未婚超齡男的相片約已飽覽，無遺。

媽，不要再拿了。我說。真的有猴子。

啥米猴子，也不想想幾歲人了，再嫌沒人要。

—

為什麼。哪來猴子。什麼目的硬生生闖入我生活。

一度我懷疑是陽宅風水影響到我的磁場。自我家對面蓋了大樓後，先是一年到頭欠東風。後來連屋後殘存畸零地也蓋了大樓，此後我家厝頭欠東風，厝尾逆陽損白虎。

青龍不濟，虎形失，厝中失龍虎，猴僭主。

逃跑的猴子何不歸隱雲仙枕石饗清風，群聚在狹而悶熱的公寓莫非有所伺？

我爸媽弟完全看不到猴嗎？問了肯定又被消遣「佮咧痟尪」。

保護動物協會、消防隊、農委會，儘管也常有成功誘捕騷擾民宅的猴崽紀錄，但這些猴…狡猾不遜花果山王水簾洞主，不輕易現形而且，講究戰術。

我暗忖此物攻心計，無非想先使我精神崩潰再採取進一步行動。

古人對猴的分類雜細聱牙如神話：猱，獼猴。獼猴老者稱玂猢。狒狒如人，被發迅走，食人。蒙頌似猴，可畜以捕鼠，勝貓。豽無前足。猩猩，人面豕身。威夷長脊而泥，卯鼻長尾。玃似犬，色蒼黑，持人，好顧盼。此外尚有南海累猴、狙、獿、猦、猳…等連發音都費解的類猴。

其中最可疑者無如「玃」。《搜神記》所誌尤為駭聞。玃，與猴相類，一名馬化…伺道行婦女，年少輒盜取將去…若取得人女，則為家室，其無子者，終身不得還。十年之後，形皆類之，意亦惑，不復思歸。若有子者，輒報送還其家，產子皆如人形。

《搜神》對「玃」的繪形繪影，不正是向我挑釁的妖猴。

「若取得人女，則為家室…」原來種族衝突的終極形式隱匿著這麼色情的想像，「其無子者，終身不得還。十年之後，形皆類之。」是我鏡還是無形情魔，抹亮了這幅太古人猿合歡鏡，映眼如白紗上的一抹朱紅，陷我迷踱荒夜僻徑，心跳似跑步般地快了起來。

也就是說，如果那些卑劣的「玃」擄走我的目的是…哦…如果生不出「玃種」十年後我…形皆類之，意亦惑，不復思歸……

「玃」的傳說使我神經繃了起來，理智上當然知道那是神話，但猴崽騷擾難道也是我的幻視嗎？那些毛茸茸赭紅鼻頭的野東西，會在我闔眼時將我擄走？每當睡意磨蹭著我肉體時，那幅太古人猿交合圖便趁機侵吞我夜夢的版圖。

「站後面不作聲想幹嘛。」「什麼時候要。」「明天十點。」「明天十點。你找死啊。」一群猴子怎麼會有一群猴子在辦公室裡。「這男廁所。」「抱歉看錯了。」公司男同事幾無一倖免。

年齡稍長的女同事們早察覺嫻靜的袁小姐猛爆神經質，天王補心丹、加味逍遙散之類的中藥也開始進入我的生活。

逍遙散緩解更年期神經質，好用。薇薇安說，

更年期嗎？我忽然覺得與其被「玃」擄走，更年期實在是種安全而可愛的心魔。雖說那些都是藥商的花樣，但所有身心變化的現象都得到病理化的解釋後，就能收猿鏈馬嗎？

—

我要搬出去住。週末的午餐席間，我當著全家提議。「都三十幾了，有工作有存款，不該這麼依賴你們。我想習慣獨立生活。」

其實是不想被發現我覺悟性的改變。如果沒有旁人，我料，那些妖猴會像卅五歲生日當天一樣，正面現形。

是正面交鋒的時候了。武器除了添購原本正眼不瞧的N°5香水、C.C放電唇晶、RMK星燦眼影、Y.S.L奇夢晶銀指甲油…此外每晚必先以金盞花植物精華化妝水按摩，敷以希臘柑橘草左旋C精華液，再以接骨木、銀杏、金雀花、甜苜蓿等十色配方煉製的複合纖體霜按摩，胸腿腰臀。

動員一切現實利益，摧毀伺機侵犯的「玃」。古代女人必因欠缺現實感才慘遭那些妖猴所擄。大小姐我，將結合現實力的資本文明戰，徹底摧毀妖象。維多利亞的秘密1/2罩杯、Versace招搖的性感線條…一件也少不了，必讓那些妖猴虛幻血濺當場。

這時，一隻猴背著家人躍上電視，猴兒用牠醜陋的中指朝我嗤嘴大笑，那尖銳的笑聲連連引爆我心頭雷。J’ai aimé—Tu as aimé—Il a aimé我低頭默唸法文「愛」的動詞變化，試著平怒息影。

半响我那素來裸著上身的爸，麵湯也見了底，筷子一橫，也發出猴樣的笑聲，「憨！不會算！住厝裡一年省多少開銷，夠妳存錢買厝。外口租共人分薪水呢。妳那點薪只剛好厝租水電三餐交通費…吃這麼大，不會算。」

「是啊妳一天在家多少時間。早上九點半出門晚上12點才回家」我媽搭絮向來如棉「不過一張床一個洗澡間，租厝做啥…」

「袁菁想偷養小郎狗！」我弟不會放過他自以為幽默的口才表現。

「養什麼狗妳過敏體質。小時候摸狗，眼睛腫得跟金魚一樣。」

有猴子。我心裡嘀咕家裡有猴子。這屋子又悶又熱又小怎麼擠得下四口，我需要一點私密空間私密私密私密…心谷底盤繞著召猴咒似的，心越嘀咕猴崽越多。

我口頭急催「被愛」的動詞變化J’ ai été aimé—Tu as été aimé—Il a été aimé…法國電影常說「愛」是破壞力最強的巫術，我迷信，以愛與被愛的過去式動詞變化當鎮魂大悲咒，詛殺妄猿…

—

想有個不受打擾的空間是我從小就渴望的夢想。至於多小開始有這樣的夢想，回憶起來似乎也與猴有關。

儘管我感受到猴患是年來之事，但猴，對接受了「袁」這個姓的小六女生來說，註定配得「猴母」這等鄙俗如夏日裸著一身垮肉的歐里桑，嚴重粉碎了少女的心。

進了男女分班的國中，我未及蛻變的黝膚與峋瘦的身形，「猿精」之名竟也在男生班中謔以鴛鴦譜訛傳，與另位「狐精」相比，胡晶晶與資優班學生王子作堆，而猴母袁菁菁與放牛班的鼻涕猴作堆。

我不是個容貌姣好的女生，唯一手長腳長的優點卻被指派為田徑隊，熾日荼毒我黝膚如銅，此後又多添了個污名「黑猴嫂」。

猴形猿影的青春期使我忌諱「猴」字，討厭「袁」姓，甚至形形色色的等身鏡也冤惹嫌諱。

女校時期，川堂就豎著那麼一面該死的等身鐵面芙蓉鏡，儘管猿啊猴啊這些污名已不再跟著我，我仍明白，憑外貌所能獲得的好處不勝量，生落得不美，彷彿成為人類的原罪之一。

美麗是不是很重要，非我一人能斷，卻羨慕那些即使面對川堂的鏡子仍能抬頭挺進，甚至對著鏡子也能微笑的人。

看著自己，我辦不到，因為我怕自己看起來真的很像，猴子，心中的那隻黑猿。

—

或我該慶幸我遇上的不是蜘蛛蟑螂老鼠跳蚤…

密友薇薇安私下向我透露，幾個月前，她夜裡醒來看見男友身上爬滿跳蚤。後來每回，做愛後，澡也不洗蒙頭便睡的夜裡，只要翻身便被男友渾身巨大跳蚤嚇醒。

薇薇安警告男友，如果不洗澡就上床，或做愛後不洗澡就…分手。

薇薇安聽我說，男友以愛憐的口吻發誓，妳工作壓力太大，是身心症。男友毫無說服力的合理解釋怒煞薇薇。搬出去。薇薇說。

現實的利益可以被合理論所保護，但合理論無法消滅幻象之所以為幻象的利益。

女人三十就該有自己的小公寓。薇薇安說，跳蚤不應該出現在單身女子公寓，免得沒人敢搬進來住。

清點抽屜裡的瓶瓶罐罐，衣架上未拆的時髦衣裳，「真實」原也是說變就變的，隻隻猿妖猴玃原也是鏡裡的眼影香水脣膏，而上了眼影香水脣膏的我，可又化成什麼人心中之猿呢。

心有心蝨、意有臆蚤。打敗「心猿」之前，我可能還是沒辦法擁有自己的小公寓。三姑六婆仍然每週拿來相親照片，我依然說有猴子。我仍在時間的催促與沒完沒了的回覆修改中盡職演好工作狂這個職務。薇薇安仍在會議桌下遞紙條說寂寞，那時她會看見一片廣袤如等待摩西施奇蹟的曠野，會看到馬，灰的白的黑的金的馬，還會看見一襲薄紗白衫的自己跨坐馬背疾奔狂馳，追趕著另一匹狂馳中的金馬嗒啦嗒啦嗒啦……

袁菁快告訴我這是什麼未來的預言。

心猿不鏈，意馬難收，妳正照著桃花水月鏡吧。

古人緣情寫鏡，有風鏡、花鏡、水鏡、月鏡、人鏡、我鏡、青鎖鏡、鸚鵡鏡、不語鏡、無有鏡、留容鏡、自疑鏡、一笑鏡……林林總總三千鏡生化三千世界，一念一鏡一世界。

我之心猿想必心不在焉時，誤照了顛倒夢想假亦真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