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就我的印象來說農業多半進入機械化作業，以牛耕田或拖曳誠屬少見了，產業道路上往返的都是轟轟隆隆的「鐵牛」（農用拼裝車），表哥家的水牛算是碩果僅存的其中之一，壯碩的水牛也有性格上的弱點，當時年幼瘦小的我，怎麼也想不透這樣的龐然大物，竟然也會有所恐懼。

　　下午四點左右，放學回家的大孩子都需要幫忙庄稼，日頭偏西了暑意就漸減，此時就是放牧的最佳時刻，孩童三三兩兩結伴而行，各自牽趕著羊隻，數量多半一、二頭不會太多，表哥是固定放牛的，強壯的水牛在羊群裡顯得出類拔萃，所以表哥有時難免不自覺流露出唯我獨尊的跩樣兒。
　　
　　鄉間的步調就如同牛羊般的緩慢，出來放牧閒散的像在郊遊，孩子們基於喜愛動物的本性，都樂於當個「小牧童」，我雖然內向卻也貪玩，由於外公、外婆的疼愛，穿著打點乾淨潔白的不像鄉村兒童，表哥常會猶豫著給不給我跟，幾次下來，他見我安分守己、不惹麻煩也不至於哭鬧，或是「恰北北」愛打小報告，重要的是偶而我會回饋他「森永牛奶糖」，所以便樂意讓我加入放牧行列。
　　
　　中、高年級的大孩子就是和同齡的玩伴不同，比較成熟能委負重任，說話的內容生動又有趣，所有鄉間的童玩都很拿手，似乎沒什麼辦不到的事，讓我好生崇拜，跟著他們次次都有不同的新鮮玩法與驚奇，這個時刻，成了我每天的期待。
　　「妹仔啊！牽牛吃草囉！」
　　「好！我出來啦！」
　　
　　表哥一喊，我就伋著夾腳拖鞋衝出去集合，這天，一行人路線依舊，我們趁等待牛羊飽餐野食的片刻，跑到幫浦抽水機前的蓄水池玩水，正起勁的時候，突然聽到有大人高聲說：「囝仔啊！牛牽旁邊一點啦！擋到過路了……。」窄窄的產業道路本來就無法會車，又被牛隻羊群佔去大半路面，這個阿伯的「鐵牛」是過不去的，恰巧適逢稻作第二期尚未播種，表哥於是率眾將所有牲畜趕至一塊乾稻田上，避免阻礙交通，他隨手撿起一根短木棍用石頭槌擊卯入地上，將水牛拴住後，大夥兒便安心在嘩嘩泉湧的水池裡盡興。
　　

　　他們打水仗的動作太野蠻，我怕被打到只好靜待在一旁折竹葉船放流玩著，這時候羊群開始咩咩不安的叫囂，我覺得怪便回頭，看到羊群集體跑來跑去的移動，似乎在閃躲什麼，沒一會兒，水牛也躁動了，像馬匹般抬起前腳跳躍，牠大哞一聲：「呣！」用力掙脫掉繩索狂奔，顯然受到很大的驚嚇，牠朝我的方向而來，大家喊著：「妹仔啊！快閃！」不知為何雙腳卻不聽使喚，我傻怔在原處動彈不得，幾個大男生迅速且奮力的拉住牛繩阻止，表哥趁機把我推到一旁，趕緊用竹鞭打牠，企圖威嚇水牛使其冷靜，沒想到水牛更加發怒，力氣大到所有人都拉不住，大家眼睜睜看著牠用牛角將表哥頂到半空中，瞬間跌落在稻田上，在場的孩子全都嚇壞了。

　　水牛好像也知道自己闖了禍，平靜的蹲踞下來，表哥昏過去一動也不動，眼睛還翻白，我以為他活不了了擔心的直哭，其他人馬上成立了「應變小組」分工進行，腳程快的去跟大人通報，有的將羊群集中等候，有的尋找造成牛抓狂的原因，其中六年級的阿贊舅舅忙著急救表哥，摸摸心臟、試試氣息檢查他的生命跡象，撩開表哥的衣服一看，肚子一圈淤青，水牛角的力道真不是蓋的。

　　表哥被送到鎮上的張綜合醫院之後，我們在現場發現一條被牛踩扁的龜殼花，於是認定水牛是受到蛇的驚嚇，當時我一直想不透，牛這麼大豈會恐懼小牠幾百倍的長蟲？慌亂中，這條在田裡漫步的龜殼花不也慘死在牠的牛蹄下？我無知的問阿贊舅舅：
　　「牛這麼大怎會怕比牠小的動物啊？」
　　「妳不也比蛇大，為什麼也怕？」
　　「如果我跟牛一樣大絕對不怕！」
　　「為什麼呢？」
　　「我就會把蛇踩死！」
　　「妳空空喔！龜殼花是有毒的，被咬到會死翹翹，所以牛才會害怕想逃，但是牠又被綁著跑不掉所以才會起抓狂的。」

　　還好表哥安然無恙，事後我被外婆禁足了，以後不得在超過住家方圓五十公尺之外的地方玩耍。成年後，表哥在警界服務，阿贊舅舅習得一手雕佛像的技藝，每年農曆二月十五的大拜拜成了大夥兒聚會的日子，而這個回憶永遠不會在話題中缺席。


Rosa 2002/0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