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會是一篇冗長的紀錄。
我的心情，好多想說，卻沒說的話。
就這樣記錄下來吧。


本來是該在昨天就將一部分的心情打上的。
但是還是延到了今天。
這樣，有些想法、有些感覺，就做了些許的調整了。
是好是壞，太難定義了。
該喜該悲，太難定義了。


在客家話中，外婆的發音是「阿婆」
一直以來，我很堅持「阿嬤」跟「阿婆」的定義，不同。
阿嬤就是阿嬤。阿婆就是阿婆。
小時候，大概幼稚園的時候，我好疑惑，
為什麼我同學的外婆不叫「阿婆」，而是「阿嬤」
所以現在我的文章中，一直都是以外婆來做第三人稱
畢竟打「阿婆」，不懂的人，看起來總是生疏了些。


我的阿姨，媽媽的姐姐。
從小到大，家裡的小孩對於阿姨的發音也不同於別人。
是「阿義」。
我問過爸。爸說，唸阿義，唸起來順口些，也順耳些。
對於姨丈的發音則是「阿丈」，「丈」字要帶些鼻音。
總是順口些順耳些，也親切些。對我而言。
所以，每次別人問起阿姨或姨丈，我總是要想一會兒。
才知道別人說的是什麼。


就先說說我那兩，疼我們家小孩入骨的阿姨跟姨丈吧。
家裡的三個小孩，都是給阿姨帶大的。
還不懂事的時候，聽到表姐叫阿姨，媽媽。
總是很理所當然的跟著叫，因為我們受到的照顧相同、疼愛相同。
為什麼我就得叫阿義，而不是親密的媽媽？
那時候的我很疑惑。
對於那個周末才來看我的「阿姨」，總是有那麼些陌生。
長大些才明白，那個阿姨，其實是我的媽媽。
也許是那時，媽媽還年輕，脾氣上總還是像個小姐，而不是個標準的媽媽。
仔細想想，我的小時候，似乎沒有跟媽媽很親。
因為是第一個小孩，父母的期望總是特別大，要求也就更嚴格。
所以，兒時的記憶，媽媽是個帶點冷漠的人(但是那時候我真的明白，那是我的媽)。


小孩的惡劣，總是理所當然。但你知道，那是最自然的反應。
真實，卻惡劣。
例如說，其實我不是一直那麼軟脾氣的。
我也嬌氣的討人厭過。
大概國小的時候吧，我暑假寄住在阿姨家。
仗著阿姨，疼我。我總是欺負表姐跟表哥。
不過是張衛生紙扔到我頭上了，我就哇哇大叫。要阿姨替我討公道。
可是阿姨畢竟是個明理大人，表哥表姊畢竟是她的孩子。
她也明白是我在耍霸道的壞脾氣，
可是因為我不是她的小孩，她只能忍氣吞聲的容忍我欺侮她的孩子。
現在，回過頭看過去的記憶。我厭惡自己，我厭惡孩時無知自以為的愚蠢。
但是當時間流過，阿姨早就不怨了。現在她還是依然疼我們。
在小時候，對阿丈的記憶，就是那個老是喝酒，老是三更半夜才回發酒瘋。
可是平時他沒喝酒時，總是把孩子抱在腿上，又親又抱。
很多很多親暱的小片段，對孩子。那是一種寵溺。
當他喝醉酒的時候，有時候會在客廳，跟阿姨互相大聲的咆哮。
有時候，他會澡也不洗，帶著一身臭酒氣，走進房間，抱著我們呼呼大睡。
但是基本上來說，我還是很喜歡我的阿丈的。
因為其實他善良、熱情，而且愛孩子。


該回到我今天想說的人物了。
是我的外婆。
外婆的房間有面大大的窗，而路燈正好就在前方。
每次夏夜非得將窗戶打開的晚上，我總是吵著那太亮的燈光，讓我睡不著。
而外公外婆，一開始還會安撫我，可是沒一會兒，兩老就睡的鼾聲雷動了。
還小的時候，早上一起床，發現身邊沒有人，總是害怕的連動都不敢動。
更別說，下床找人。只是慌亂的、無助的大喊著，「阿婆!阿婆!阿公!阿公!」
如果喊了好多聲，發現都沒有人回應，我就會開始大哭。
然後大人就會被那驚天動地的哭聲，嚇的趕緊跑上樓，看看發生什麼事。
當他們發現小孩竟然只是因為，剛睡醒身旁沒有人而大哭時，總是又好氣又好笑。
其實小孩只是害怕自己被拋下了吧？


外婆家的二樓廁所，本來只是陽台但是拼拼組組後，就成了浴室。
馬桶跟洗澡的地方(也就是所謂的洗手台，洗手台上方有台熱水器)只隔著一扇門。
橘黃色的燈光、亂竄的蟑螂，這就是我對那間廁所的印象。
還小寄住在外婆家，外婆幫我洗澡的時候。
洗手台下方出現蟑螂，一兩隻、大或小，嚇的我跟表妹不敢亂動，只會尖叫。
外婆總是好無奈，不明白蟑螂到底有什麼好怕的。赤著腳就將蟑螂踩死了。
會採蟑螂的人，對孩子來說簡直是英雄了。
那時候我認真的覺得阿婆超勇敢超厲害。


還有一次，也許是什麼特別的日子或原因吧。
外公跟外婆帶著我跟表哥表姐，去山上一間廟拜拜。
也許是秋末吧？總而言之那時候我們都穿了外套。
地上一隻垂死的蟬，被表哥跟表姊發現。
他們竟然將水往蟬的身上倒。牠都已經垂死了啊......
就說孩子的惡劣總是最不懂的掩飾的。
然後那隻蟬竟然發瘋似的往我身上飛，甚至就這樣的附在我身上了。
我嚇的大哭，衝向外公跟外婆。
表哥跟表姐，竟然在後邊哈哈大笑。
外婆抱住大哭的我，問了怎麼回事，
我抽抽噎噎也說不清楚，外婆就把我身上的蟬給彈掉了。
還有一次，大概是廟會之類的活動吧。
一堆人擠在一張長桌前，我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
外婆就擠進一群歐巴桑裡。然後，拿著一個紅色的塑膠杯出來。
拿給我。那是客家人的麻糬，不包餡的。
白色的糯米團外邊沾著花生粉而已。
到現在我依然覺得，還是客家的人的麻糬最好吃了！


我突然好想念妳做的，粒粒分明的客家肉粽、想念妳最擅長的醃漬蘿蔔





12月27號的一大早，我們回頭份。
看外婆，最後一面。
其實我在逃避，我在車上一直笑。
爸說，不能哭。但是我就是好難過，我就是好想哭阿。可是這樣太沒禮貌了。
所以我為了不哭出來我只好一笑，其實我很難過，很難過。
我在逃避，所以我一直不敢走進阿婆的房間。
我在逃避，所以我寧可出去打羽毛球。
也沒有去陪阿婆。我明明知道這會是我最後一天跟阿婆相處了。但是我就是沒有。
其實剛下車，才走進門我就感到一股悽涼了。
客廳的桌椅已經被擺放到其他位置了。空空的客廳，淒涼。
阿婆狹窄的房間裡，巨大的氧氣瓶。
放在角落成疊的毛巾。
這分明是在等待。悽涼。
記得，12月26號的晚上，爸說，外婆回頭份了。
我還傻傻問，「情況好轉了噢？」
後來才明白，是想讓老人家在家裡過完最後一刻。
我想了很多才找到適合的形容詞形容，那樣的感觸。
震撼。是震撼。
外婆全身浮腫的嚴重，因為化療而掉光髮的頭
尤其是那雙眼睛吧......混濁的灰色眼珠滿滿的淚水。
我知道外婆很難受，但是她沒有在哭。
因為那樣的眼神太無神了。
灰色的混濁，讓我難受了，讓我害怕了。
我知道我要哭了，所以一直逃避連唸經都不肯。
因為肺部積水，阿婆連呼吸都困難，像是有痰卡在喉嚨那樣。
那時候我在想，阿婆睜開眼時，是想表什麼？或是她其實只是想睜開眼？
我在一旁觀察著那樣的眼珠，卻不敢讓他發現我在觀察她。
畢竟這樣對他而言太沒尊嚴了。
究竟人將亡的時候，還會恨嗎？
究竟她睜開眼是表達什麼？
那樣的眼睛能說是無神，卻也悲傷，卻也絕望，卻也透徹。
我不明白，那樣還有怨嗎？還有恨嗎？還有愛嗎？
人將亡的時候，究竟是什麼事還會放在心頭？
有人說，人將亡的時候，一些畫面，包括很小時候的事情，
你的人生會像一場電影播放，從你眼前，自始自終。
我在想，阿婆的畫面裡，會是什麼事情？會是誰？有沒有我？
太深刻了。
在八月份的時候，阿婆還能跟我說長道短阿，我甚至猜想的到她在想些什麼。
因為那時候我能站在她的立場想。
可是那個當下，我真的不懂，我什麼都不懂。
那是很難以解釋的感覺。
我很害怕，我在難受。
我太自私了是不是，只顧著自己的感受，沒想想多陪阿婆。
當外婆的生理機能漸漸衰退時，難受。
大舅要我唸客語的朗讀稿給阿婆聽，分散注意力。可是我沒有。
因為我自私，因為我逃避。


阿丈手裡拿著一串佛珠，唱著、唸著阿彌陀佛。
那會是我聽過最美的聲音。
我在旁聽心情都安定了。很溫暖的聲音、很平靜的聲音、很誠心的聲音。
外婆會好過些吧？我想會的。
外婆其實不是故意對阿姨生氣的吧......那時候只是不知所措吧......
外婆其實都知道的吧，在她生病的這一年多，阿姨跟阿丈花了很多心思照顧他、陪她。
她知道的。
阿姨跟阿丈的付出，她最後是明白的吧。
她不怨阿公的吧，阿公一直都很疼她，阿公一直都很捨不得她，阿公一直都很愛她。
她知道的吧。她不會恨的。她不會怨的。她都明白，那些只是氣話。她明白。


大概7點半的時候，我們告別，回台中。
我才願意再走進阿婆的房間。
我們對著阿婆說話，我會認真讀書、你放心之類的。
仔細看其實阿婆是有點頭的。她有聽到。她明白。
大家都不要她掛心阿。


我明白，這會是最後一面了。
最後一面。
我以為我會戲劇式的在走出門後，再回過頭看外婆一眼。
但我沒有，因為我已經哭了。
究竟這是人生而非戲，我沒有回頭。
我只是哭，我只是明白，不會有以後了。


我不明白，為什麼明明還活著，卻要備好棺木？
為什麼明明還活著卻要在旁誦經？
為什麼明明還活著大家卻都等待？

其實我明白的，我明白的。
大家都是希望阿婆，一路好走。
雖然捨不得她的離去。
但是也捨不得她身上的病痛，所以祈求她快些脫離苦海。
不捨，我們真的好不捨。
我們真的太愛她了。她會明白的。


今天一早，爸就來告訴我們，阿婆在昨晚的十一點就往生了。
那樣的語氣，我不懂，爸是太難過了？還是算冷靜了？還是要孩子別難過的語氣？
但是，我還是哭了......昨晚我才跟她說過話，她還回應我阿。
趕回頭份時，大舅說，阿婆在我們回去之後，心跳就漸弱，然後離開了。
離開那些病痛了，該為她開心的。
媽說，我受阿婆的照顧最多，要我跪著磕頭。
阿婆得面容好安祥，沒有殘喘痛苦的呼吸。像是睡著那樣。
那瞬間真的好平靜，我真的好為阿婆開心。


有些畫面，讓我覺得其實那樣不也是幸福嗎？
躲在阿婆的小房間，偷偷吃掉最後一盒小美冰淇淋。
幫阿婆洗澡，邊稱讚她的皮膚好好。
幫阿婆吹頭髮，邊稱讚她不必燙就很漂亮的捲髮。
當阿婆洗好澡，推她到風輕微微的吊扇下吹風。
當阿婆想看好久不見的菜園，推著她到不平整的路旁。
在八點時，準時一起坐在電視機前面，看「六個孩子」。
逼著我跟鈺涵鈺凌，喝湯藥。
去復健時，幫忙她練習走路跟抬腿。


阿婆，其實我們一起幸福過，對不對！


雖然我會很想念你，
想念你。
想念你。
但是你要放心的走，跟著菩薩走。
我們會認真讀書，我們會照顧阿公。
所以你放心。
好好的，好好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