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20 10:33:25耀小張

熱的暗潮,冷的伏流:閱讀王定國《那麼熱,那麼冷》

 

書名:那麼熱,那麼冷

作者:王定國

出版:INK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1310月版

 

 

「他慢慢體會到,也許這就夠了,每個人一生中都有一個戀人,即便永遠不再出現,但也永遠不會消失……他唯一不明白的是,在他終於步入中年的此時此刻,為什麼她忽然出現在那個傷心的窗口,並且在同一天的夜晚直接來到他的夢中。」這是本書開篇<某某>的句子。害了胃病的中年男子始終惦記著幼年單相思的女孩,在多年後偶遇的當下——女孩已然成為醫師娘的——反覆追索舊時今日,最終只能將這份情愫寄託筆下:「今天早上在妳丈夫的診所裡,我經歷了一次未完成的內視鏡檢查。當儀器深入我的胃,我竟然惶恐著被我藏在裡面的妳就要被發現了。」

「藏在裡面的妳」以及「就要被發現了」,足以視為王定國晚期書寫風格的底蘊,對應的即是「祕密的原點」以及「隱藏的終點」。祕密,乃因它表徵了純粹的初心;隱藏,則是冬日清晨無人知曉的脆弱。兩者都包含在男性看似陽剛的外表、實則內裡柔軟如絮的意志底,這使得王定國作品中的男性始終再現了台灣早期父執輩的冥頑形象:「似乎有什麼永遠解不開的結,凝縮在角色內心」。遠從《離鄉遺事》(1982)、《沙戲》(2004)乃至本書,那個稚拙的、帶點想像的、盡其可能守候的「祕密」,成為小說敘事的內在氛圍,並且伴隨主角(通常是男主角)行經生命的幽谷,一如張愛玲在《秧歌》裡的描述:「想著她,就像心裡有一個飄忽的小小的火焰,彷彿在大風裡兩隻手護著一個小火焰,怕它吹滅了,而那火舌頭亂溜亂躥,卻把手掌心燙得很痛。」對照本書饒有興味:它標示了小說家之於情感的共通經驗,也說明了小說處理情愛的艱難,那即是霓虹裡的事事物物究竟是貨真價實的存在,抑或稍一碰觸行將消失的海市蜃樓?

也當然,王定國的風格不是上海金碧綾羅的軟呢世故,而是更接近郭松棻《奔跑的母親》的日式幽微與情感斷裂,或可名之為「棄的故事」、「童騃的情感」,其中照見的是日本殖民籠罩下的台灣國民性,也是日本教育延伸而來的壓抑、戒慎與禮貌——禮貌的愛,禮貌的恨與情感對決——閱讀王定國的小說總像隔著玻璃櫥窗看望箇中的繽紛,抑或面對夢幻逸品再三摩娑:「黑暗中,任何一點點聲息都是清澈透明的,即便只是呼吸,或一聲紊亂心跳,或一道傷痕裂開。他把兩手交掛胸口,眼睛從漆黑的世界睜開,感覺到嘴角好像因著用力抿緊而快要哽咽起來。他忍住半晌,雖然已經不想表白,但此時此刻卻又很想聽聽自己的聲音。非常美。他說。聲音沙啞,宛如讚嘆。」

美。非常美。真的美。這是男主角日久年深重逢舊情人當晚,面對妻子已然失去情感厚度的探問之回答,也是小說家中年以後對於小說技藝與人世的回答:不美的不要,不純粹的也不要,唯獨真情存留記憶,唯獨文學每日每夜折騰自己。事實上,「某某」這樣曖昧不明、意有所指的對象,構成了這本小說的基調,也成為析論王定國小說美學的關鍵:永遠說也說不清的男性心事,對應女性纖細尖銳的情感。巧的是,<某某>早在散文集《隔水問相思》(1988)一書裡即曾出現,內容旨在描述擔任書記官的作者面對被告之際,那個沒有名姓的犯嫌「某某」如何使人掛心。多少年後,當原名<是那麼美好>的<某某>再次出現,也就顯露了小說家不再囿於實現,轉入探問內心寫實:關於無法抹消的初戀,無法遮掩的初衷——擴大來說可以解釋為「原罪」——對於罪的救贖與對於階級流動的追索,始終是王定國書寫的伏流,它們使得男性恆常處於緊握權力卻又像個孩子的尷尬處境,真正面臨危急時,男人肯定手足無措,而女性卻出奇冷靜,角色瞬間的對調凸顯了情感與性別的多層次。

作為王定國邁向六十歲之後的「晚期風格」,這本書和前期作品相較更顯靜氣,處處流露哀樂中年的心理轉折。箇中收錄的五篇作品大底承續了這樣的氣質:日式的,沉默的,緩慢的,「冷靜而美麗」,這樣的調性在台灣不是沒有,起碼郭松棻是個例子,但比起郭氏刻意遠離現實與完整敘述,王定國無寧更追求傳統的抒情與諷喻,透過「心理寫實」的層面,王定國指出「日本文學的內斂讓我養成潛水艇一樣的性格」,字裡行間透露出悠遠而禪意的留白,那總使人忍不住品味再三,無論是<某某>的情感回望、<落英>起於一場車禍的情敵對決、<我的杜思妥>青年與中年的對位啟蒙、<那麼熱,那麼冷>關於一場家庭壞毀的荒謬劇、<世人皆蠢>的老年癡呆等,這些彷若俯拾即是的題材,在王定國講究文字與結構的鋪陳下,形同加拿大小說家孟若(Munro)式的日常悲喜,也近乎郭松棻宗教修行式的斷句書寫,處處都是希望,處處也都是消亡。

其中最使人佇足的,許是情愛在本書佔有重要的關鍵意義。除了保有初衷與祕密,王定國的感情書寫是為完成儀式而非愛欲,故即使是最昏亂的多人雜交,也處理得精緻而哀愁:「床上他微瞇著眼睛任她們擺布時,肉體享受著沒有風險的挑逗,腦海裡的寧靜感也沒有人有辦法偷走。妹妹們一旦騷野起來,他越能靜靜地想起一個人,感覺那個人彷彿也在空中對他凝視著,而那張姣美的面容還帶著憂傷」(<那麼熱,那麼冷>)、「他們各自把記憶卸除,每天黏在一起吃飯睡覺,連郵差送來急件也懶得應門。她的身材曲線勻稱,渾身動盪著蛇一般的狡猾氣息,床上的韻律宛如急弦慢管交錯,隨時會在應該輕聲細語的時刻突然發出忘我的叫聲」(<某某>)……也因為欲望的展演像保特瓶內的風景,使得情愛淪為競爭的籌碼與算計,<落英>裡的男主角為了贏得愛情而無所不用其極,最終被妻子視破:「『你讓我害怕,』她別開臉,閃出淚光,『為了打敗別人而活著,你變成這樣的人了。下一個目標又是誰,你都想好了嗎?』」

不斷的講求輸贏,不斷的不知所措、不知所終、無以名狀,這許是上個世代者的局限與異化。

這不由使人意識到王定國的另一個身分:身價上億的知名建設公司董事長。儘管在此之前,他也就是苦哈哈的「文青」:視文學為信仰,以為文學必然救贖自我與世界。當年他的夫人出身名門,已經安排好要嫁給醫生了,未料竟殺出「這個流浪漢」,妻子為他抵抗家人六年,最終家人妥協,要求「沒有專長」的他考取公務員。王定國提到當年妻子的醫生哥哥前來探視他經營的「書店」(委身於大樓裡的辦公室),他生動描述對方何其煩憂,畢竟要是自己也有個妹妹,如何開口說:好啦,嫁啦嫁啦,他寫小說穩妥當的啦——看到這裡,真使人內心激動不已,可以想見那樣的場景乃是小說家(而非實業家)王定國一生的傷害,畢竟如果可能的話,他何嘗不想以小說贏得女方家人的敬重?由此可以窺知那些他作品中的成功男士,何以總是揉雜著「哀愁的預感」,只因傷害早在那之前就已經形成了,而真摯的情感終將註定被世俗輕侮的。

然而,我總以為,王定國之所以寫作迄今,乃是他內心依舊保有那個原初的形象,在那些不被諒解、被屈辱、被傷害的日子裡,他這麼堅信著文學始終抵抗著「什麼」,一如他穿越捉對廝殺的商場,來到只有自己理解的桌前,靜謐寫下自《離鄉遺事》以來的暗潮與伏流,了然於心:「來不及了。他不禁又想起公園步道上的那雙白鞋,或許也是走得很寂寞的一雙鞋子吧,寂寞到哭了起來。」

他說:「我是非常非常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