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練習2】海上探問:關於廖鴻基的海洋書寫美學(有片)
廖鴻基先生新近出版了第一本長篇小說集《最後的海上獵人》
我特別邀請國立中正大學中文系教授
同時也是廖鴻基作品的長期研究者蕭義玲老師
於影片當中解說廖鴻基先生的書寫美學
趕快點進來:影片在這裡
關於海
我們還是認識得太少
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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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為我所撰的散文〈最最靠近海的路線〉節錄
所以,最終還是選擇待在房間裡,選擇眺望海、聽海,但不接觸海。
海已經投射在天花板了,民宿主人說,這是精心打造的水上獨棟別墅唷,只要按下床頭開關,牆壁立刻出現海底景觀。看,那邊紅色的是雞冠珊瑚,綠色的是小腦紋珊瑚;左邊那個是馬糞海膽,佐山藥最好;遠一點的是海鱺,你們說它像不像漫畫KERORO軍曹?至於那個啊,那是最近剛蓋好的觀景步道,縣政府對我們的觀光事業很有心,希望你們喜歡,如果要出去玩別忘了擦防曬,晚上七點我們吃烤肉——
三十歲的夏天。漸漸明白不可能成為海邊的卡夫卡,不可能說走就走,更別提流浪的風景有多美。漸漸懂得,生活是日復一日,像坐在觀眾席上不需要流汗、也無須喘息,只要靜靜欣賞、盡情讚美,就好。畢竟家離海那麼遠,自我們有記憶以來,即被告誡遠離海、恐懼海、忘記海,甚至不覺得乾涸也不覺得海島居民不諳水性有何矛盾?所謂島國啊,我們早已是遺世獨立之島了,唯有遇見愛情才稍稍意識到:泅泳的必要性。那些掙扎呼喊自以為就要溺斃的時刻——儘管,打從很早以前就經常溺水了——此時此刻,當我醒在灰藍更甚灰藍的清晨裡,聽著她的鼾聲,注視著那裸裎的背脊,一時間竟有種寤寐之際,說也說不清的迷糊與企盼。
「妳,真的愛我嗎?」
細細刮磨著騰霧的玻璃窗,糊模而潮濕的字句……不再青春的年紀,卻堅信愛足以挽救年少:年少的天真、熱情以及義無反顧,一如那一年那一刻,淡藍色消毒水與薄荷味始終活力勃勃:左肩比右肩高一點、百慕達褲與V字領……那時候,他也正是我們此刻的年紀吧?開始明白眼角下垂的憂煩,開始懂得白髮就是無所不在,但下一刻,水流將所有的紋路都撫平了——學會游泳真能洗滌挫敗嗎?我坐在床沿,指尖悄悄滑過她的腿脛、腰腹、臉,宛若滑過一段富有彈性但傷痕累累的情感。
不會游泳的兩個人,為什麼要來海邊呢?
原以為,這一次能夠輕鬆游完二十五公尺,終究還是喝了好幾口水——從十五歲迄今,該有海流的強大,為什麼泳技還是如此不堪?站在房間裡附設的露天游泳池,分明是水深及腰的池子,竟不由自主顫抖。深吸口氣,仰頭,張開四肢,下了很大的決心的躺進池裡的——但這一次,沒有急躁的催促與叫嚷,也沒有匆忙的踢水與換氣,我試著張開眼,看見藍的白的熹微的虹霓緩緩流蕩,像溫暖的海藻輕輕擺動,也像那一天終於決定嘗試冒險,趴在床上,模擬游泳的姿態,讓自己變成一條魚、一只蝴蝶,或者一隻青蛙。
而她在身後不知所措的笑著——十五歲那年,她的肩窩沒有淡藍色消毒水,也沒有穿得像要去爬山,她應該是個好人吧,我想,是個很溫柔很純真的女孩。儘管老實也是會傷人的,儘管,她永遠不可能成為心目中的那片海洋,但原本就不擅長游泳,又何必奢求海呢?
許多年後,當我們重複擁抱、親吻、睡去,當我們悲傷、憂畏、快樂,總會沒來由想起那場宛如夜海泅泳的恐懼與興奮:第一次,明白游泳並非那麼困難,海離我們很近很近,感情亦然——唯獨我們不懂何以心底響起排水孔般的聲響——為什麼遇上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那麼難?
在這個雲層逐漸散去的早晨,聆聽她突然收束的呼吸,巨大的寂寥襲擊而來。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為了記住那些曾經擁有的徬徨、無知乃至純粹,活得更勇敢些。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可以更瞭解海草、洋流,或者其他:它們慢動作的活著、行進、光合作用,完全不若每天反覆而機械的辦公室水族箱,稍微調整幫浦或加溫棒或咕硓石,看見的總是一模一樣的魚的表情——雖說,我還是不太會游泳,但在這座與海相通的游泳池,在這靜默的一刻,我想起長久以來關於恐懼海、逃避海的那些……我大口大口吐氣吸氣,很想告訴爸媽,海邊其實沒有想像中的危險,也許會中暑、也許會被貝殼沙刺傷、甚至溺水,但那或許是因為,我們對於海的世界還不夠瞭解。
我們對於自己,還不夠瞭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