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詩人啊:大賀洪書勤詩集《廢墟漫步指南》終於出版!!
重讀這些詩的當下,琉璃萬頃,有一片刻以為浪潮洶湧,以為這個夏季還有足供閒蕩的揮霍時光,未料瞬忽已至中年。
由是,總難以客觀看待這些詩作。在那裡(2000年之交或者更早的),年輕的詩人試圖將世界處理成溫暖而殘忍的冰藍景觀,其中輕盈的困頓的乃至不慎跌墜的對於字句的反覆推敲,皆讓我們目睹一幕青春詩人的戮力飛翔,飛更高更優美的弧度,儘管近期以來詩人詩風已臻另一層次。
時光指南。但時光真的拖得太長太長了。所幸我和我的詩人皆壯志未老,猶見遍地泥濘俱呈繁花,此時此刻當是我們昂首向前,力鞭那怨懟而遲疑的小毛驢!(典出洪書勤<我的詩人啊>)
--以上係短序洪書勤詩集《廢墟漫步指南》
這真是百感交集的一刻。好像所有的雄心壯志都死去了,只剩下過程之種種足以被記住。
書勤(我都喊他「兄弟」)打電話來告訴我即將出版詩集的消息,我幾乎是用吼的:「幹!終於要出啦!啊啊啊啊啊!」真的,從來沒有想過,出版一本詩集會是這麼這麼這麼難,好像自費出版變成詩人的天職,而書店裡永遠有看不完的托福保證、公職必上,以及不讓你睡。
真的,這真的是很一個多麼奇怪又多麼無奈的年代。好像打從十二歲起,想像即自動繳械,並且無法再愛,也無法被愛,更無法深刻思考。
於是,成為一名詩人(或者更廣義的:創作者)也有了制式的條件。比方得獎。比方成為臉書達人。比方攻讀博士(永遠的博士候選人?)。比方擁有更不一樣的身分:神經病、醫師或者事業線美少女、人渣、空姐,如果可以的話,最好來個實驗,把詩變成生活,把生活變成創作,把創作變成錢,更多的錢與媚俗,最後連意象也一併忘掉。
所以,我們這個時代不會再有坐在騎樓下冥思的詩人了。更不會有浩浩蕩蕩的新詩論戰,或者更本質性的,詩人,詩評。
當然也遑論讀詩。
於是,我不由想起那些並不太遠的挫敗時光,許多個夜晚我和書勤幹譙著一次又一次沒有通過補助(去他的補助!),又一次被瞎了眼的交際詩人給打敗。這使我想起那次自告奮勇牽線,陪著書勤去拜見一名小得不能再小的出版商。那時候,我一面聽著那傢伙哼哼卿卿就著書勤的詩,說什麼他的詩風像誰誰誰、又像某某某,我多麼想一拳給他揮下去!我這麼想著,我的詩人啊,照理說他不是應該值得更大更優秀的出版社嗎?他不是應該漂漂亮亮坐在燈光柔和如水母漂浮的房間,靜靜支著頭看那鉛字印成的、不那麼整齊卻活力勃勃的樣書?怎麼會,我們倆竟是在這個人來人往的速食店裡,聽那個根本不知詩為何物的貨色說三道四?
我真是為自己感到羞恥與悲傷。
所幸,此時此刻,書勤終於要出版詩集了!終於在這麼多年之後!在沒有補習班認證似的文學獎資歷,卻擁有比任何人更要純淨的本質,的詩人,他終於要出版詩集了!他的詩作還是那樣憤怒,但不刻薄,帶點嬉笑怒罵的意味,也帶點無可奈何的吶喊,詩風愈發靈動與灑脫,這讓我想起那麼多年以前,當我們都還是瘦弱而憂鬱的青少年時,我拖負著聯考崩垮的心情至台東找他訴苦,我們坐在一個名字很美其實簡陋得不像話的一處小丘上(當地人叫它「望月坡」),彼此說了什麼已經不記得了,只看見成團的白雲緩緩經過,而月亮像塊薄餅淡淡掛在天際,一旁的樹木啊,快樂得什麼似地歡唱個不停。
我這麼深深惦記著那個畫面。畫面裡的詩人與我。那個日後回想起來,竟是那麼奢侈而美好的時光。
所以不如唱歌吧
我的詩人啊
我的詩人啊
你充滿結石的靈感尿道是否仍然
感受刀割般的巨痛
我的詩人啊
我的詩人啊
召妓的公定價格是否已經足以搓揉
詩作靈魂的美好乳房
而我的詩人啊
我的詩人
酸雨霑衣欲濕
腥風吹面不寒
哪一天,哪一天
才能昂首向前,帶種狠狠鞭打你的毛驢
不再怨懟
雪霽後
重重包圍的遍地泥濘
──洪書勤,<我的詩人啊>)
恭喜書勤。
恭喜《廢墟漫步指南》。
且讓我們帶種狠狠鞭打那小毛驢!
*關於洪書勤個人簡介,參見〈他媽的。我什麼都不能做:訪詩人洪書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