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01 13:00:00耀小張

所謂「制服化小說」:致中山女高織錦文學獎




親愛的女孩們:

 

當我再次穿越妳們行政大樓前那一木質地板搭建的陰涼走道,忽而回顧起這些年來,同樣的時刻、同樣的地點,我們行禮如儀齊聚於那個名為「科學館」(與感性多麼衝突的所在)的教室,嚴陣以待探索「何謂小說」?「如何寫出好小說」?乃至妳們甚為關心的:

 

「我的作品究竟能夠得到第幾名?」(長輩們也許會問:多少錢?將來能不能拿去當作推甄的資歷?)

 

不可否認,這是一場機制,一個場域(極其無奈又想不出更好辦法的比式場),所以無可厚非妳們擁有預期的心理狀態,期盼從評審那裡獲得一點忠告,或者指點迷津。看著妳們濕黑的眼神,瓷細光潔的臉龐,我依舊一如第一次遇見妳們那般激動(並非因為妳們是「女孩們」,而是青春年華啊),那總使我想起音樂人黃舒駿在他的文章裡所提及的:「有些時候,我會覺得,我當時一定是窮極無聊,才會花那種時間,去玩那樣的創作!要是現在的我,才不幹呢!但是,我很感動於當年那不得不做的青春的衝動!」

 

過程中那種生命跟世界搏鬥,既困惑又驚喜的探索,是所有經歷過創作生活的人,永遠忘不了的存在感。

 

可不是?青春之大無畏。青春不該被現實浪費。青春無罪啊。

 

所以,與其說是我們評審了妳們的作品,倒不如說是妳們給予我們這些將老之人回顧青春的契機。

 

我明白,於妳們而言這或許是第一場文學競賽,或第一次提筆(將概念化作真實的字的),然而於評審如我者,所有的細節早已瞭然於胸,好幾次看著妳們各自想像中的文學景觀:全然不理會文學獎機制或純文學那一套的,全然的歡快與孩子似肉綿綿、粉墩墩的這個那個,我亦暗暗為妳們的勇氣喝采。確確實實,在我們這個年紀,已經失去寫小說的「本質性」了(相對來說,我們也學會了更為複雜的技術)。換句話說,當我們更靠近小說理論一些,小說便離我們更遠一點,直到我們將小說理論忘卻而不自得。確確實實,妳們沒有這樣的困擾,因為妳們的小說充滿了活力勃勃、亂衝亂撞的莽動與快樂。

 

那更接近於唯有青春足以釋放的氣力。也因此,一開場我感謝妳們,感謝妳們願意在無夢的時代裡說夢。感謝妳們在緊鑼密鼓的高三生活,抑或必須背誦英文單字、幾何證明那些百無聊賴的時光底,寫下這些篇章——這些夢。夢裡或許涉及了亂倫,或許舊事新說二戰英雄人物,或者遁入遙遠未知的異國,凡此種種,在普遍的評審眼中,無疑是一場完完全全的「噩夢——無關乎形式,而是內容——主要是,妳們筆下的夢境如斯相似,如斯不快樂,如斯奇幻而輕盈,因而小說家朱天心在某年刻意接下大小不同的校園文學獎邀約後,終於在妳們所主辦的評審會上忍不住提問:「誰可以說說學校外的行道樹是什麼樹?」

 

(沒有人說得上來)

 

(根據她的觀察,妳們校門前的長安東路種植了尤加利與菩提樹)

 

她困惑著:「現實讓她們討厭到一眼也不想看嗎?

 

是的,現實的消亡。這句話頗值得玩味,那即是:現實意味著什麼?為什麼我們必須逼視現實?但我反而以為,消解(抑或逃避)現實並非關鍵,而在於:妳們如何重建屬於妳們自認的「現實」?妳們所形塑的小說景觀會否重蹈「妳們無感的現實」而渾然不覺?或者,妳們遁入了另一個更牢不可破的意識形態(比如正義,比如愛欲,比如哈利波特似的幻術)?亦即無論妳們這個世代不可或忘的奇幻文學抑或魔幻寫實,妳們如何看待「那一世界」?妳們是否具備足夠的能力重新搭建唯有妳們能夠說出的「小說世界」?

 

換言之,妳們是否在妳們所屬意的世界裡,發現唯有那個世界才能夠獲知的冒險與意義?而非複製乃至模仿現實的條件?

 

所以當我指出妳們普遍愛好奇幻文學的同時,也正意味著,妳們作為一名小說家(或作為一名「創作者」)的面目刻正渙散中。亦即妳們連同創作也走向「一致性」了。但妳們不正是最厭煩制服的一群嗎?妳們自青春期以來意欲不同於眾,卻也害怕特立獨行,於是制服式的一窩蜂類型創作由然而生,以致忘卻:為什麼必須墜入奇幻世界?為什麼在奇幻世界裡,我們仍然逃不開華人小說向來關注的家庭與群體脈絡?

 

為什麼?妳們不是幻想著有朝一日要將學生裙剪爛、脫下牙套成為另一個小S嗎(我曾在陽明山山仔后那附近目睹當時還是SOS團體的她們姐妹倆,那時候,戴著口罩的她其實也就是個平凡的少女罷了)?為什麼一旦進入小說創作,竟毫不抵抗地再次披上「制服」?再次任由「制服」宰制了妳們?也許我們可以想想:自己的作品與其他人的差別在哪?即使只是語言的不同,也夠令人驚豔了,因為那表徵了作為小說家最重要的質素,亦即上個世紀被譽為「歐洲最後一位讀書人」的班雅明所言:「小說家徹頭徹尾是個孤獨之人,他與人群相隔開來。」

 

他說:「小說的誕生之地乃是離群索居。

 

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我不斷追問妳們為什麼要寫小說?為什麼寧肯放棄大好的閒散時光,坐在「科學館」裡聆聽我們幾位評審煞有介事地各自表述「心目中的第一名」(我總是困惑著,為什麼我們不問「何謂爛小說」?我曾經試著請學生們寫一篇「爛小說」,但他們怎麼也寫不出來),以及第一輪投票、討論、再投票——在影視傳播大行其道,溝通進入WEB 2.0乃至4.0的世代,我們為什麼還需要小說?我們為什麼必須寫小說?

 

因此,當我再次穿越那一森涼的禮堂穿過甬道時,我想起剛剛因為塞車而目睹妳們校門口那條街上的那家老餅店。中秋時分,店門口大排長龍,人群裡那個孩子穿著一條短褲,兀自咬著餅,餅很乾,以致他頻頻吞口水,但他手上除了餅,就沒有其他了。於是,我想起那麼多年以前,當我還是妳們這個年紀時,糊裡糊塗被拉入叫作「故事社」的學校社團,在那裡,虛構是唯一的技巧,而如何達到「真摯的虛構」則是終極的技巧。

 

那一年,我們去了一座育幼院為院童們說故事,唬得他們一愣一愣。其中,一個正自進行化療的小男孩戴起毛帽坐在輪椅上,看得出來所有院童皆有意無意與他保持著塑膠質感似的距離。約莫是藥的副作用吧,,他的身上留下一條條因著痛苦而抓傷的血絲,有時甚至連藥也不肯吃。那時候,只剩下我們的故事足以安慰他了。每回說完故事,他總會眨著明澈的眼珠,發顫地一字一句說(癌細胞已經擴散到他的喉嚨了):

 

「大葛格,那,皮諾丘最後變成人了嗎?」

 

皮諾丘是《木偶奇遇記》裡,那個小木偶的名字。他被木匠雕刻出來,卻企圖賦予它生命。故事即是圍繞著「我終於變成人了」而困難而解密而進行。當時,我並不明白男孩為什麼這麼執著小木偶最後的結局?我只是跟他打勾勾說:「如果下個禮拜葛格再出現時,你不亂發脾氣,也有按時吃藥的話,那麼,答案就會揭曉唷。」

 

「真的嗎?」他很高興地與我捺了捺大拇指。

 

可惜的是,年輕的時候,我們總是把承諾看得太過輕易了。於是等到幾個禮拜後,在我歷經了期中考疲勞大轟炸以及忙碌的社團成果展,壓根就忘了這回事。所以當育幼院院長告訴我,男孩幾天前已經不幸過世時,我極為震動,尤其他還有「遺言」給我,更超出了那個年紀我所能夠理解的「死亡與託付」這類的邊界。男孩說,他有遵照我們的約定乖乖吃藥,也沒有亂發脾氣,不過可惜的是,他再也聽不到皮諾丘能不能變成人的故事了。

 

「不過他說,」院長說:「他真的遇見了活生生的皮諾丘!皮諾丘的鼻子不再變長,也不再愁眉苦臉了!他說他很謝謝大葛格,讓他認識了皮諾丘,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自己來生就是那個皮諾丘,能夠帶給別人歡樂,而非悲苦。」

 

想當然,妳們早該瞭解,這其實是一則虛構的故事。它糅雜了我的經驗、另一位評審羅位育老師提到的典故,以及日本小說家大江健三郎的小說理論。

 

我終於變成人了!」這樣不忍捨棄想要成為人的良善的渴望,運用在我們的小說創作裡,不正是一次刻骨銘心的溫暖,一場令人動容的美好時光嗎?在那個世界裡,唯獨皮諾丘明能夠承擔他的冒險,唯獨他足以理解鯨魚的肚子何其黏膩與昏暗,以及被棄絕何等傷心,因而當他自鯨魚的氣孔逃出時,他再也不畏懼了,大步朝著他的「成人之路」邁進。

 

——朝著讓最初神仙教母所承諾的:一旦讓「心型玻璃瓶」(權充他的心臟的器物)裝滿了「服務別人所流下的眼淚」以及「因為愛、因為關懷別人所流下的淚水」,即可「成為人」的旅程邁進。

 

而那正是小說家(您們)離群索居之際,理應念茲在茲的全部。

 

但願我們都能遇見屬於自己的皮諾丘。

 

但願妳們都能忘掉「制服」,在創作的過程中感到自由與快樂。

 

--「所謂寫小說,乃是意味著人類存在的同時如何將不可度測的一面推向極致。」(班雅明)

  

耀小張 2016-05-30 18:03:37

伊斯亞
我從臉書回給您了
看到妳來留言真開心!!
好像找回遺漏的時光似的

5年後的伊斯亞 2016-05-29 22:24:18

(續上)

那四年,我創作、我戀愛、我打工、我放棄必修只為了去上其他系的課、我翹課只為了平日白天去美術館才能安靜看展、我跟家人革命、我休學一學期為了寫劇本以及照顧身體、我跟家人出櫃、我搬出家跟女友同居、我決定報考劇本所又決定放棄、我站在人生的三叉路口不斷崩潰、我鼓起選擇在大四那年肄業、我再次跟家人鬧翻、我終於下定決心、我跟我家人終於修復了撕裂的傷……

終究,我還是沒有堅持走下去,關於文字創作或是戲劇那一塊。我選走上另一條路,一條不會餓死的路(literally)。現在的我每天用蔬菜水果寫詩,用肉魚蛋奶寫小說,在廚房裡導戲、創作,廚刀是我的筆。

雖然每天都很累,鳥事一樣還是不間斷,偶爾還是會崩潰大哭很負面,但我現在是快樂的。

青春之於我是有些痛苦又有些自卑的,但我一直一直記著高三的那年,那場文學獎上,您和朱天心老師說的話。我也始終記得切格瓦拉的話。直到現在我看了留言對話,才想起來,我是從您這聽來的。
謝謝您。

對了,我後來終於在大三那年把百年孤寂讀完了!根本停不下來,花了兩天讀完,超級喜歡!!!!!哈哈

或許哪一天,我又會開始寫寫文字,而且我有預感,這一天應該不會太遠😀

如果老師不介意,可以看看我大學時的一些劇本。這是我的文字網站,有點久沒更新了。
大學的第一個劇本,叫做「媽,她為什麼要吃萵苣?」:
http://popping-it.blogspot.tw/2011/12/blog-post.html?m=1

超高興找回這個部落格,因為忙碌,小說看的又變少了,快跟台灣文壇脫節了,哈哈哈。我要去惡補一下了😝


祝 老師平安順心


在大城市努力活下去的伊斯亞
2016.5.29

5年後的伊斯亞 2016-05-29 22:22:09

嗨,老師
不知道你會不會看到這個留言呢…

今天我女朋友買了一支向日葵送我,讓我想到了高中時寫的小說……然後,搜尋搜尋,又找到了這裡。

其實,我大學原本想讀戲劇系,想走劇本,想學說故事。但我的家人(甚至整個家族)無情的打槍。因為他們覺得,我一個前三志願加上數理資優班,學測考了69級,填台大戲劇,很浪費。我的志願卡,是被擦掉要求重填的。

那時候,我是個沒有勇氣的女孩,我不知如何說服我的家人。所以我任性的除了台大社會系,其他系都不填。填了政大師大和北醫。而我很高興,我那時候的任性。

結果那一年,我還真的上了師大,就讀人發系營養組,我的B計畫。可以學學吃的,學學料理。衝著系上的餐飲課程,各個系有趣的課,還有圖書館蠻強的藏書跟電影。在師大展開了華麗混亂爆炸的四年生活。

彌補我的遺憾,我進了師大話劇社,認識了一些也愛說故事的朋友,還有來自北藝大戲劇系的指導老師。在他們的鼓勵下,我終於重新提起筆,開始創作,劇本、小說、故事……

甚至在大二時,我當上了話劇社社長,改革所有舊有的惡習與制度,創辦了個小而溫馨的《賈師普雷戲劇節》。

(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