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最美的
文/張耀仁
圖/幾米
毛咪死的那天,母親打電話給我,聽不出情感變化說:你回來看看吧。
回家之後,我看見毛咪熟睡似地蜷縮在紙箱底,神情一如往常:靜謐、馴良,唯獨毛絮蒙上一層毛玻璃似的暗影,怎麼也難以想像牠原本蓬鬆的樣子。我輕輕撫摸著不再溫暖的貓身,回想並不久前毛咪還是隻小貓的情景,久久無法移開視線。
原來這就是死亡啊。
原來死亡如斯削瘦。
我不願相信,連帶意識到,自從家裡只剩下毛咪與母親之後,這個家竟也變得如斯單薄。
母親說,毛咪越老就越吃不動貓乾糧囉。
母親說,所以就叫你回來看看啊。
母親還說,毛咪是一隻好貓。
我聽得出來母親語氣中的責備,她是在質問我:多久沒回家了呢?說起來也是奇怪,明明住得這麼近,比起從前在外地求學想家的情緒,此時此刻家反倒成了陌生地:時常惦記,也時常遺忘。一如削瘦的毛咪,削瘦的母親,削瘦的不知從何靠近的我們的情感,就連那座再熟悉不過的中藥櫃也生出了一絲絲隔閡感——從前我和哥哥姊姊在那兒學著抓藥:熟地補血滋陰,黃耆益氣固表;這帖養脾、那帖去虛;泡疆蠶放在左下角、地龍干別忘了擱在最上櫃……那時候,令人極度嫌惡的大約就是九製熟地吧,總攪得雙手污黑,當然還有無從忘記的「清全蠍」,它們擾得冰箱始終充滿了腥臭味。
這樣懸浮著苦澀、辛涼乃至凝重的古老氣味,它們穿過甬道形成這個家的底蘊,每每在前往上學的途中,迫使其他同學尖叫:好難聞喔,好像那個瘋阿珠的味道——瘋阿珠是我們那附近的一名拾荒老婦,據說早年喪夫,兒子長大結婚後去了美國,從此再也沒有返回鎮上。於是瘋阿珠每日在車站苦苦守候,等著等著便忘了怎麼回家:眼神飄飛、腳步浮顛,身上層層疊疊又是苦又是甜又是酸腐,怎麼分也分不清的五味雜陳。
因而對於中藥櫃的芥蒂持續了好長一段時日,總要以芳香劑來遮掩那尾隨不掉、陰影似的窒悶,直到大學聯考前,父親才在朋友的慫恿下結束中藥生意,改賣有機食品。而今,暗澹下去的班駁的中藥櫃,一拉開抽屜依舊可以聞見醇厚的檀香,以及混雜了藥的黑苦,它們喚起那些遙遠的年歲,歲月是一名孩子,初始馱在背上感到甜蜜,漸漸卻變得沉重,幾乎要把人壓垮的姿態。
母親說,你爸爸很久沒有回來囉。
母親說,你有照三餐呷飯否?消散落肉不輸猴羶欸。
母親還說,毛咪是一隻好貓。
我不由想起毛咪第一天走進家裡時,母親驚訝的表情。那陣子,每日清晨父親必收拾黏鼠板上的鼠屍——許是中藥裡的枸杞與紅棗引來了這些不速之客吧——許多幼鼠為了脫逃,強力掙扎撕扯之下,骨肉離析,血紅濕亮的肌理團團濡膩,怎麼看都是一場殘忍。為此,篤信佛教的母親掉了好幾次淚,每每在長明燈前唸唸有詞: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好好去出世。
然後,毛咪就這麼出現了。原以為是流浪貓,居然待下來不走了,端坐如鐘,如一隻安安靜靜的家貓。也就是從那天起,鼠跡逸散,黏鼠板再也派不上用場,母親再也無需誦念心經與大悲咒,更奇異的是,從未因此撞見鼠屍蹤影,只聽見毛咪喵嗚喵嗚磨蹭藥櫃,偶爾發出歡快的喉音,彷彿宣告牠的勝利。因而母親和父親揣度著,許是冥冥之中,家裡供奉的藥師佛恩准了這一緣份,否則母親壓抑的哭泣怎會引來毛咪呢?
毛咪一待十餘年,十餘年裡我從國小走到大學,哥哥與姊姊也分別踏上了他們的旅程。期間,中藥店換了招牌,鎮上的蓮花池轉型為光觀景點,圓環唯一的那座戲院也早就風流雲散了,一切的一切像是當年軍民同樂的露天電影:光度突然大亮的時刻,一回頭才發覺偌大的廣場上只剩下自己還坐在那裡,深遠的夜空高掛著小鎮特有的繁星點點——
那樣既孤獨又充滿的夏夜晚風。
唯獨毛咪還是原來的毛咪:安靜,靈犀,敏捷,身上的三色毛髮雖然日益稀疏,依舊是黑棕黃——也就是母貓的表徵。獸醫書上這麼寫著:三色貓多為米克斯貓(Mix),易孕——然而無論雌或雄、三色或純色,往往端詳那冰綠的眼,總會目睹自己倒映於瞳仁裡擴大的臉,總以為將預知一些什麼?然而毛咪拱起脊峰打個呵欠,頗不以為然喵叫一聲,一躍而下,跑了,想必極其厭煩人們老是好奇於「未來」而不肯罷休吧?
未來的家變成了現在所知的模樣:父親去了中國大陸經商,好久以來只打過幾通電話回家,或者一味要求匯款,偶爾返家倒頭便睡,只聽見母親來電訴苦:兩個人又吵架了,又不說話了——不說話的母親鬢髮生出了霜白,每隔幾個月固定要以染劑喚回青春,原以為這輩子不可能會老,未料一彈指竟也到了力不從心的年紀,每每傍晚與毛咪一搭沒一搭地望著漸漸落下去的老街夕照。
而姊姊,姊姊不再是我所理解的那個人:自從大一深夜在台北的街頭遊蕩被接回家裡後,她再也不是認知中那個開朗燦爛的姊姊了。除了個性陰鬱,動不動質疑:是不是有人陷害她?是不是家裡哪個人偷了她什麼?越來越胖的結果,使得她像塊陰暗的石頭,終日對著毛咪說話。好幾次,我甚至記不起姊姊原來的模樣,懷疑起眼前這個人其實才是姊姊真正的面貌。
至於哥哥,從小最叛逆的那一個,明明規定十點門禁,偏偏要拖至十點十分返家,純粹為了獲取那十分鐘的快感,惹得父親青筋暴跳。後來,大學沒唸完就服兵役去了,退伍後在台北一家傳播公司擔任專業攝影,一拍十餘年,而今三十歲的哥哥累積了那麼多人像照片,卻從未為我們拍一張全家福——認真想想,他有多久沒回家了呢?他怎麼能夠和父親這麼相像:逃避,並且沒有責任感,而那不正是他年輕時亟欲逃開的對象嗎?
穿過老街,亮晃晃的日照下,街景似乎有了不一樣的風采,但究竟哪裡不一樣了呢?我很想問問母親,這些年來鎮上改變了什麼?母親多皺的掌紋像毛咪粗糙的毛絮,從前我和她在家門口看著日頭一寸一寸低下去,一心嚮往在那以外的世界,直到漂流台北多年之後,這才發覺所謂的「故鄉」正是內心永遠的懸念——儘管它已變得又熟悉又陌生 。
儘管,毛咪已經不在了。
母親說,毛咪是一隻好貓。
母親說,我第一個通知你。
母親還說,你們都不回來看看啊。
我握著母親的手,不知該如何回應她?一如今年除夕吃完團圓飯後,因為家裡沒有多餘的房間——房間早就被拿去當作儲藏室了,它們被雜物漸漸填滿,漸漸習慣我的缺席、哥哥的缺席——我躺在客廳的沙發裡,怎麼也難以入眠。夜半時分,路燈映照出公媽桌上雜亂的擺設:兩盞長明燈依舊,神佛也依舊,但我知道,母親已經許久不在那裡誦經了,母親成為沉默之島,越來越削瘦,也越來越封閉。
此時此刻,我嗅聞著熟悉的中藥味,嗅聞著毛咪冰冷的氣味,以及屋裡飄浮的薄荷味,我突然意識到,這些年來,母親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是否她也學會了只對毛咪說話?我其實有多麼不熟悉這個家呢。家變成了身外事,而我怔怔望著它,無從記起從那些明亮圓潤的容顏,它們最終都像隔著迢遠的距離無從對焦的模糊鏡頭,會不會有一天再度返回這裡,家轟然一聲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時此刻,毛咪似乎又縮得更小更小了。更瘦更小的毛咪不會再醒來了。此後,家裡還需要用上黏鼠板嗎?還會有另外一隻毛咪前來磨蹭母親嗎?我想起在我經常缺席的那些日子裡,毛咪也許正扮演著撫慰母親的角色吧。也許有這樣的時刻:母親與毛咪坐在屋裡靜靜望向屋外,靜靜等待日常的日常,靜靜期望姊姊會好起來、我和哥哥常回家,以及父親一聲溫暖的問候。
這麼一想,我忍不住又摸了摸毛咪削瘦的身體,輕輕地,輕輕地對牠說:毛咪,你真的是一隻好貓。
你真的是——
別人的故事當然美
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
當然美
我更無法理解的是
你怎能雙手打出這樣的文章
做的卻是另一回事
果然
世人眼中的最美
永遠都是建築在別人的最痛之上
之前在聯合報看到這篇文章,上頭你的名字竟然讓我不經意笑了出來
有種幸福的感覺
在聯合副刊以大篇幅刊出的文章(哇還搭配幾米的畫!),而那搖筆的人原來就在我面前。
你懂那種說不出的唐突與熟悉
乃柔
得知妳在出版社工作
那才更叫人大吃一驚呢
總之
謝謝妳閱讀了這篇作品
它有幾米的插畫
為這篇文章提高了不少關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