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1-28 11:33:36耀小張

婆,在路上:致2008


 

 

婆,在路上,後來我們沉默了下來。我們睡著了。

 

 

我們睡著了。車子正駛入一吋一吋暗下去的世界,灰濛濛,冰冷冷,像我們的意識介於夢與現實的渡口,像我們的愛時常需要定義——有一片刻,我還以為我們就要這麼滑進深峭的溪澗,死去——「如果能夠這麼結束,也沒什麼不好。」不知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念頭,黑夜覆蓋上我們的身體,妳的喉頸發出淡藍色的光痕。

 

 

我驚醒過來,看見妳睡得正熟,顫動的車窗未嘗攪擾妳微響的呼息,妳說:「好冷。」

 

 

妳說:「我好怕冷。」

 

妳說:「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所以,我們再次睡著了。眼前的路彎彎曲曲,夢也彎彎曲曲,但這不是夢,是一場真真實實的出遊,目的地指向充滿綿羊的草原。我們剛剛買的肯德基還留有餘溫,窗外的天氣也很適合大喊,「好像小學遠足唷。」我們笑著,小獸似地手舞足蹈,那一刻,真該被定格,一如最初的那一刻:渾沌,但親愛,像貓輕輕舔舐指尖,帶有一點點陌生的刺癢,以及一點點——啊,溫柔的濕潤。濕潤是窗上的一朵雲,一束雨,它們很快沒入更為遙遠的地界,很快發現:整輛公車上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不由揣度:自夢中醒來的時刻,會不會,我們就此抵達另一座光年?

 

 

 

「我好討厭過年。」

 

「煩啊。」

 

「什麼?不是禮拜一才是除夕嘛?」

 

 

所以,我們又沉入夢中了。從年中至年尾再至這一刻,那些而今想來近乎畫在沙上的日子,怎麼說消失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啦?我困惑著,怎麼會錯將除夕延後了一天?那被漏逝的一天,它去哪了?像每年都要來上這麼一段的感慨,此時此刻突然連抱怨的力氣也一併失去,只剩下妳髮梢的溫度,妳起伏的肩線,以及何時才會停下來的颼颼的風聲。

 

 

真糟糕。我居然不知道該如何描述2008年,我甚至有些困惑這篇文章的主旨是什麼?

 

 

在路上」。我總是將它記成費茲傑羅(Fitzgerald)的小說——這位以《大亨小傳》聞名於世的小說家——現在我知道它是Kerouac的作品了,如果我沒記錯,它是關於美國垮掉的一代如何橫越公路以至墨西哥,並藉以尋得自我的故事。

 

 

那麼,在路上,我們打算尋找什麼?

 

 

你太嚴肅了,妳會說,放輕鬆點。

 

 

是啊,我還沒悟透,我還在掙扎,我還不肯放棄,「我看不開」。這真是一件麻煩的事,每年每年,沒有一年我是微笑著迎接下一年,總有太多的遺憾與錯失,總有掛一漏萬的空洞感,或者「我明年絕對要怎麼怎麼樣」的信誓旦旦。

 

 

你真的是很形式主義啊。妳說,我們出來玩耶,你想這些做什麼?

 

 

是啊,無效問句。這是我第一本小說的句子,而今居然都快忘記當時出版的心情了(這是怎麼回事?)。一整年,妳說,你要嘛就是趕稿,要嘛就是趕論文、要嘛就是改考卷,你能不能慢一點啊?慢一點看清你自己,慢一點想想:你究竟需要什麼?

 

 

我們需要什麼?

 


 

然後車子就這麼停下來了。白花花的雲朵越過我們的頭頂,身旁林立的看板全失去了指引。妳縮著頸子尖叫著好冷,面對狹長的公路兀自搓著雙手,依舊起不了溫暖。風毫無遮攔地鑽入我們的胸口,昏黃的燈光映在雙黃線上,我們意識到:該拍照了(怎麼會是這個呢)。於是就這麼瘋癲地跑到馬路中央,一面聽著引擎聲迫近的驚恐,一面測光、構圖,過程中哇哇亂叫,憂心隨時被汽車衝撞的可能。

 

 

那一刻,我們多麼親愛。(我腦海中浮現幾乎快忘了的,幾週前橫躺於住家附近馬路上的那個女孩,那是一個亮晃晃的下午,我經過她的身旁時,她滿臉是血,牙齒什麼的似乎迸至柏油路來了,粉亮亮的顏色在日照底下格外紅潤,但她的雙腳雙手卻完好如初,那頂連身帽的毛絮在風中輕輕翻著)

 

 

後來,我們甚至在入冬以來最強的寒流公路上躺了下來,我聽見引擎聲轟轟作響彷彿路面生出了它自己的心跳,如斯溫暖,如斯踏實,我握著妳的手,妳也握著我的,我再次湧起了那個念頭:「如果能夠這麼結束,也沒什麼不好。」無關情感,無關活著,而是日常裡驚動之不可求,恆常之難測。

 

 

此時此刻,我們又睡著了。

 

 

我們小指勾著小指,在無止無盡迴繞的山路裡,亟欲看見光明那樣的,隨著車子一吋一吋駛進無光的所在,又駛入光影錯落的盡頭,「你是不是不愛我了?」「我好冷。」「我討厭過年。」「我……」在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之後,我們終究來到了2009,許多年後,當我們想起這一刻,我們會記得什麼?我們的愛還會持續嗎?是否還會覺得我習慣一個人,習慣於拒妳千里之外?

 

 

聲音正在漸漸淡下去了。光度越來越亮。從前我常常困惑的:如果路的盡頭沒有路呢?(或者換一個說法:來自小說家童偉格在<假日>裡的結尾:「路它怎麼自己沒有了?」)拜託,誰知道啊?妳在半夢半醒中嘟噥著:「現在到哪裡了?」窗外的風聲響動著冰涼,參差的細葉杉不時晃動著,暗影幢幢。一個迴旋的時刻,我感覺到自己快要跌出座位了(我感到好沒力啊),也就是在車子即將駛入曝白之中,我緊緊抓住妳的臂膀,輕聲說:

 

 

在路上。我們在路上。

 

──寫於二○○九年一月大年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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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小張 2009-03-16 11:26:24

sylvia
話說那天讀張愛玲小說
讀到她的自序
她說:愛是不問值不值得的
這句話很讓我震動

愛情反反覆覆起起伏伏
真的說來說去也就是這麼一句
至於定義什麼的
大底如妳所說
都是一種提醒吧

sylvia 2009-03-14 05:32:10

問題是愛情真的需要定義嘛?

還是那不過就是一種......提醒?

耀小張 2009-03-14 02:37:49

sylvia
我自己寫到這句時
也是愣了一下
畢竟有時我們真的太習慣愛情
以致忘了去定義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