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餐桌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一張餐桌底下細細跌落白色的粉末,一小堆、一小堆土丘似積累:觸感粗礫,稍經風吹即翻騰流散,以致我們經常飯吃著吃著,趾間夾帶沙沙沙的不潔。
那一張八角深褐的餐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桌面烙下一枚又一枚白色的印子,或圓或方的痕跡吐露著用餐時的蒸騰,直到鋪上塑膠墊子,從此不再出現煣炙痕跡,卻也失去了木頭紋理的質樸氣息。
這一張餐桌唷——母親拍拍桌沿,嘆口氣:都蛀蟲囉,老囉,三十幾年的嫁妝啊。
三十幾年來,母親反反覆覆將她的拿手菜端上桌——三杯雞、清蒸鱸魚、干貝蛤蠣湯——最多還是鹹蛋燴苦瓜,味道真正苦,又鹹,惹得我們癟嘴皺眉,專撿靠近自己的那盤清炒高麗菜,或者筍悶肉也油香得要命。
母親見狀沒好氣:是恁好命,呷過黃蓮不知曉苦……是恁好命。
除了鍋碗瓢盆,餐桌上擺著報紙、佛經、帳簿——尤其是記帳,作為互助會的會長,母親每個月寫下「外標」、「內標」、「誰欠利息」、「誰收回本金」——好幾次,會員來家裡繳會錢,母親和他們圍著餐桌一塊吃水果,一面結算金額是否正確,一面低聲交換幾句婆婆與小姑的密秘,姿態體己、言語親愛,窄仄的廚房似乎也生出了「姊姊妹妹站起來」的光輝。
當然,也有不開心的時刻。多半是父親違背了約定,應酬至凌晨方遲遲歸來,醉醺醺地攪得屋裡充滿酒騷,惹來母親連續幾天不下廚、也不買外食,我和弟弟只得跟著父親吃半生不熟的蛋包飯——整個廚房像剛發生一場劫難,蕃茄醬、蔥蒜灑得到處都是,鍋底全黏了飯,母親更加憤怒不肯下廚,逼得父親領著我們連吃好幾天泡麵——許多年後,母親笑說:炒飯,要用隔夜飯嘛。
而我只記得當時餐桌上,那一枚一枚,近乎雪白似的盤口烙印,我癡癡望著它們,想像筍悶肉抑或破布子炒蛋的美味,一面將泡麵嘶嘶吞下肚。
就這樣,三十幾年來,這張餐桌成為母親生活的大部分,往往自學校返家,先將採買的蔬果魚肉放入冰箱,然後忙於下廚:又是油煙又是熱——後來我一個人在台北生活,這才體會到做菜之辛苦、洗碗之辛苦——往往烹煮煎炒下來,母親總一頭一臉的汗,菜色端上桌,胃口也被炆得焦灼了,於是坐在那兒為我們舀一碗湯或挾一塊肉,一邊還不忘叨唸:這也不呷、那也不呷,莫怪生得不輸猴羶,親像阮以前——
至此,我和弟弟匡噹匡噹趕緊扒飯挾菜,以打斷母親的話頭,深怕眼前之美味淪為「公民與道德」——專科畢業之後,母親任教於此科目,因而身體力行以為標竿,時常告知我們道德之重要:舉凡「保密防諜,人人有責」(民國七十年仍可見之標語)、「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每學期初必向學生教誨之重點格言)、「有恆為成功之本」(每週週會必宣讀之青年守則最後一條)——說著說著,母親激動起來,連帶使我和弟弟皆感肅穆不已,就連吃飯也象徵了一場墮落。
偶爾,母親談起這張餐桌的來歷:通常從她「做小姐」的時候說起,整個故事的重點,在於如何經由我外公安排,與我爹相親的過程——畢竟,再怎麼說,沒有相親便沒有結婚,沒有結婚哪來這份嫁妝,沒有嫁妝更別提我的出生啦!母親說,那時候她已經二十六歲囉,「老小姐一個!」其他的兄弟姊妹早就各自嫁娶,唯獨她仍無對象,逼得我外公都急了,趕緊請厝邊的闊嘴嬸媒介——母親說,那天看到你爸,我還跟你外公抱怨:怎麼這麼大胖?哪裡知道,你爸也算有心,當天就寫來一封限時信哩。
「然後呢?」當時我年紀小,納悶著:一封限時信的意義究竟意味著什麼?如果是決定兩人終身大事的關鍵,那我每天給洪曉玲寄發好幾封E-mail,不就要娶她做老婆好幾次嗎?
母親戳戳我的額庭:你懂什麼啊你?你唷,花莫亂採,嬌莫亂貪,細膩痛苦一世人啊!每每說到這裡,她便訓斥時下年輕人的速食愛情觀,並且開始憶起餐桌的價格,以及產後我外公到醫院為她削一顆蘋果、餵她喝一口湯……母親說:「想想看,你阿公性地多壞……削蘋果啊!」在她心目中,我外公也就是一位嚴父的形象,因而母親感動萬分,嘴角一顫一顫,久久嘆了口氣:
所以說,恁好命。
母親始終不厭其煩地說起這些,話題不外圍繞著外公、大舅、小舅——特別是外公,母親一談到外公便彷彿墜入只有她才知道的封閉世界,世界裡有不透明而韌性十足的薄膜,其上倒映的暗影透露出反覆搬演了好幾回的故事:關於年輕時外公抽了皮帶,厲聲質問他們有沒有好好讀書?有沒有說謊?隨便花錢(母親說:「有一擺坐計程車被你外公看到……欸,錢咬腰哩。」)?或者,晚年罹患癌症的外公,捨不得更換人工排洩袋,嚴冬裡,母親陪他在寒風中一遍又一遍地不清洗……
又或者,說說那個排行老么的小舅吧。一天,提早放學返家的午后,低暗的廚房裡傳來團團飽足的濕熱,老遠就可以聽見母親既粗魯又飽含情感的勞叨:「緊呷、緊呷!一個人瘦成這款……有歲囉,也不知曉照顧自家!」微暗的燈光下,小舅咀嚼著母親端上來的麵條,極其美味的模樣,眼鏡盡是霧氣——後來,母親告訴我們,說是這個小舅,從小就是由她幫著洗澡長大咧,聰明、機靈、會讀書,初中的時候直接保送台南一中哇!原本你外公還想說,我們厝裡要出一個醫生囉,哪裡知道,交了壞朋友……
作為家中最小的女兒,母親自幼即仰望著那些格外被疼愛的哥哥與弟弟——即使癌症末期,外公依舊抓著病榻旁照料他的母親追問:「阿富、阿旺欸?伊哪還不來?」——出於此一緣故,一直以來,對於父執輩所象徵的威權體系,母親即有著無以名狀的傾慕與敬畏:那一始終難以觸及、難以被溫柔理解的男性情誼及其內心景觀何其神秘,何其無解。
因此,有幾年,母親參加暑期教師專修班,每每遇上「父親」或「家庭」一類的作文題目,總被教授以紅字評語:女性自覺意識不夠!或者另一行同樣紅色的字眼:應致力於拋開父權枷鎖,擁有自己的房間!彼時,我小學四年級,看著母親面對一張又一張的稿紙愁眉苦臉,亟欲為她分擔些什麼?那些龍飛鳳舞的紅字像難懂的天書,但我知道紅字代表「錯誤」,否則成績差的考卷為什麼叫作「滿江紅」呢?只不過,教授並未提出具體改進的辦法,常見的紅字仍是:再加強!
(加強什麼呢?)
那陣子,經常可見母親埋首於餐桌前,皺眉咬牙,就著一張稿紙寫寫停停,寫累了,起身為我們煮一鍋綠豆湯,或者拖地、擦桌——總之,看得出來她是在逃避——炎炎夏日,桌面印出了兩副手肘濕潤的痕跡,彷若叉開的「八」字:八八八八。爸爸爸爸。母親不由執筆一嘆:作文真的好難!那些教授的學問真好,隨便就是一篇文章!然後指著我和弟弟,你們兩個以後啊——
我明白母親又要說教了,趕忙問她:什麼是女性自覺?
我還問她:「自己的房間」是什麼意思?
最後我說:媽(ㄇㄚˊ),妳的字冇(沒有)爸(ㄅㄚˊ)好看耶。
母親聞言擰了我的手臂一把,又好氣又好笑,再度憶起當年那一封關鍵性的限時信:字體工整而美,十行紙上滿是「高興」、又是「榮幸」——母親說,限時信那時候的象徵意義大於實質郵費,意味著:「緊急的事」,也就是說,從前大部分郵件還是以平信為主,更何況白河到新營?母親有些羞赧道,說真的,你爸的字還真的寫得不錯——幾年後,我在二樓的矮櫃裡,無意間翻見母親所說的那封信:遣詞嚴謹,開場白那句「某某小姐」既怯怯然又蘊含了無限熱情之可能——使得母親同樣「高興」、同樣「榮幸」寫了回信給父親,造就日後這麼一段姻緣。
而今想來,多久沒人稱她為「小姐」了哩。
這時候,父親自書房走出來,笑說:「就是講啊,阮認識三個月就過訂(訂婚)啦!」母親撇撇嘴:對啦對啦,都給你的花言巧語騙去了啦!隨即想起什麼地,將稿紙塞到父親懷中:你那麼會寫,這個作文統統交給你好啦!父親笑嘻嘻接口道:「唉唷,妳以前寫批給我,嘛就簡單幾行字,現時算是補嘗過去減寫的感情啦。」
「感情?」母親悶哼:「就是把自家的真心話寫出來,才被教授畫了這麼多紅線啊。」
母親不說話了,再度拿起筆來,沙沙沙沙一個字一個字填進稿紙,臉龐有不服輸的表情(一直以來,母親就是個倔強的人)。七月盛夏,廚房悶熱,餐桌彷彿也冒出了汗,母親一面寫,一面不時打量著餐桌底下的雕花,不知是否又想起了外公?是否記起這張餐桌陪伴她度過了許許多多個烹煮的夜晚、抑或傭懶的下午?她撫摸著那些凹凸起伏的木頭紋理,表情怔忡,尤其白色的鍋盤印子,見證了結婚以來,其中經歷的飲食與年歲。
特別是教育部規定國中小教師皆需懂得操作電腦、皆需會說英語的那段期間,母親每日不免緊張地跟著錄音帶學發音——How are you(好啊油)?Fine, I am fine(飯,唉也飯):那樣一句一個結巴的,使得母親重返牙牙學語的童騃,也洩露了當年因應九年國民義務教育,母親由行政人員轉為教員的急就章——天氣實在太熱了,電風扇吹著吹著,母親眼睛覷瞇,臉孔幾乎貼到課本上了,而錄音機裡反覆播放:「Are you thirsty?(啊,油澀死體)」、「Are you thirsty?(啊,油澀死體)」……
「大頭大頭,」父親輕喚母親的暱稱:「愛睏上樓啦,細膩著涼哇。」
母親揉揉眼:不行、不行,這一課還沒讀完哩。
父親說:「那不然妳去我書桌那邊,那裡較亮,有冷氣,較不會愛睏!」
不明白,每個家庭的房間配置最初是如何規劃的?似乎一直以來,母親所表徵的女性被理所當然視為不需要書桌、書房,或者讀書——日復一日,母親活動於廚房、臥室以及後陽台;作飯燒菜、化妝睡覺、洗衣洗地洗廁所——母親承攬了家中大小事:冬季於冷水中搓洗父親的襯衫領口、夏季晨起準備我和弟弟的便當、假日時分將拖地當作活動筋骨……這一幢房子成為琉璃夢幻的時光機,鍋鏟是計時開關、餐桌是運送平台:隆隆隆隆、隆隆隆隆,年輕的母親再度走出大門時,已是兩鬢飛白、腰背微駝了。
而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母親聽說人蔘燉鱉能夠幫助青春期的孩子「轉大人」,於是自市場買回一隻傳聞「會咬斷人的手指」的活鱉,不知從何下手?終究心一橫,唸了句:「好好去出世!」一刀兩斷,鼠灰色的鱉殼霎時湧出鮮紅色的體液來,流理台前開滿了一朵又一朵的赤黑花朵,母親的手上同樣有著赤黑的枝葉——逐漸抽芽、生根、蔓伸,轉瞬之間長成一株巨木!樹梢搖蕩,小草翻飛,嘩嘩嘩嘩不知有什麼話想說?
許多年後,母親皈依佛門,聽我提起這一段,直說「罪過、罪過」——而今,儘管已茹素多年,一旦我返家,她依舊會料理一桌魚雞豬肉,兩手依舊沾滿了鮮紅與腥臊。菜餚端上桌,母親又是一頭一臉的汗,她一面為我挾菜一面叨唸:唉啊看看你,有好好呷飯否?怎麼瘦成這款?——時空迅速倒退,彷彿回到迢遠的從前,我和弟弟拚了命地扒飯,只為少聽那幾句母親的耳提面命,但這一刻,我竟感到一絲絲鹹蛋燴苦瓜的甘甜。
飯後,母親一如從前,在昏暗的廚房裡,就著餐桌點了一盞檯燈——這一次,她再也不需要背誦英文單字了——將宣紙平鋪於桌上,拿起毛筆一字一句抄寫: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這麼多年過去了,母親還是沒有自己的書桌,或者說,她待不慣父親明亮的書房,她照例在這張老了舊了的、一直陪伴她度過每個傍晚與午后的餐桌前,恭恭敬敬在佛經末文寫下:
願以此功德,迴向冬冬與爸媽。
母親寫得那樣專注、那樣仔細,宛如遺忘了燠熱:額頭汗水都流到頷下了哩。這讓我想起外公仍在世時,有一次至家裡玩,看見這張餐桌居然還存留著、還在使用,忍不住對她說:「桌底都蛀囉,哪不換一張來?」又說:「這張桌子講起來真正貴啊,那個阿文還保證日本杉能用一世人,結果咧?真正是——」
母親笑笑地,要外公喝茶、吃水果,她說怎麼會?這張桌子還勇健的很、起碼還可以用到冬冬結婚哩!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撫摸桌沿的木頭紋理、雕花,表情又是不捨、又是疼惜,畢竟三十餘年來,母親於餐桌上寫字、記帳、讀書、吃飯、打毛線——甚或和父親賭氣吵架——她的青春全獻給了她根深柢固認為必須親愛的家庭、家人、丈夫以及兒子。
她似乎也變成了餐桌的一部分。
她成為家裡隱形的身影。
母親是重要也是模糊的家庭背景。
所以,那天準備搬離老家時,我和弟弟苦口婆心地勸母親:「把餐桌扔了吧!」反正去了新屋,不就有一張面對落地窗、寬敞且嶄新的書桌與餐桌了嗎?父親在一旁亦附和著:是啊是啊,大頭,以後我們就一起在明亮的所在讀書、寫字,妳再也不必這麼苦命啦。
母親怔怔地,許久沒有說話,彎下腰來,撿拾著桌底掉落的那些白色粉屑說:
蛀蟲吶,老囉,三十幾年的嫁妝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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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歡吃苦瓜,那是一種可以湧起許多感觸的先苦後甘。
我很喜歡這篇作品裡面,親情的香味,彷彿餐桌上的白色圈圈還熱騰騰地如漣漪般,透出菜香、透出親情的溫度。
真的可以深刻的感受到...
就像聽到那首鄭進一寫的家後...我就想到我母親.
Cindy
謝謝妳的閱讀
也祝妳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