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1-25 02:29:22耀小張
【新年新氣象！】福氣
──原載二○○六年二月四日《中央日報》＜中央副刊＞
我爸爸在一個傍晚將福氣送還原主人，他說，黑狗白腳，帶孝帶衰，不吉，大大地不吉。
他一面說一面搖頭，額上的汗水滑到灰白的兩鬢，滑進他正在扒飯的碗裡，彷彿說明了他為此事付出了諸多心力。
我們就這麼突然失去了福氣——那是趁我和我弟弟還未放學時悄悄帶走的——我靜靜嚼著飯，靜靜喝湯，湯剛起鍋，蒸騰的熱氣一股一股噴到我的臉上來，使得我的兩頰又濕又亮。
我爸爸皺了皺眉頭：「欸，你查圃仔哭什麼哭啊？」
我娘挾過來一口菜，苦笑地替我解圍：「你不知啊，伊下午才幫福氣洗過身軀欸！」
我把碗口舉到面前，幾乎遮住了臉。
我嚐到我的眼淚和湯一樣鹹。
那時候我小學二年級，無法諒解我爸爸送走福氣的理由，我覺得他根本只喜歡貓，排斥狗，狗對他來說「太臭了」，貓比較「愛乾淨」；狗會汪汪吠叫，貓只有細聲摩蹭；狗是奴隸，貓則嚮往自由——總之，貓自尊心高、固執，貓不太搭理人，也不愛人搭理，即使肚子餓了也叫得很含蓄，貓是無拘無束的象徵——牠高貴，孤獨，並且不害怕孤獨。
騙子。
「什麼？」
我說，你不是說過我這次月考第一名，要讓我養一隻狗的嗎？為什麼要騙我呢？
我爸爸搔搔後腦：「冬冬，我也不是存心要騙你，實在是啊——」我爸爸直搖頭、再搖頭，久久才湊了一句話：「那不然，下次考試你第一名，爸爸送你一隻貓好不好？」
我不要！我哭了起來，開始不相信所謂的承諾，況且，家裡的貓難道還不嫌多——一二三四五六七——整整十四隻！
我哽咽著：「我只要福氣……下午我……我幫牠洗澡的時候，牠還冷得哀哀叫，誰知道牠現在會不會重感冒……」
許多年後，我住在我外公家準備重考高中，那裡同樣的一隻黑狗讓我想起了這段往事，我在心底試著推算，如果福氣還在我的身邊，也已是十幾歲的老狗了，老狗還會聽主人的話嗎？會不會有自己的脾氣？跑起路來會特別喘嗎？
然而這裡的黑狗並不老，只是跛了腳，據說是因為出生時難產，儘管撿回一命，卻併發了後遺症，牠沒有特別的名字，就叫小黑，因為行動不便，比起其他狗群顯得格外安靜，並且寂寥，偶爾想湊近群體嗅聞彼方的氣味，還未到位便被嗚汪嗚汪兇了一場，幾隻大型犬甚至咧出了濕亮的尖牙。
小黑成了正常裡的不正常。
因為這個緣故，小黑特別願意陪我讀書，蜷在我的腳邊兀自打盹，柔軟的體熱像一個人緊緊依偎，有時爪掌小小抽蓄，做夢了，不知夢見些什麼？那一刻，我感到福氣回來了——那個下午被我用冷水淋濕的福氣，臨走前也許眼瞳黑乎乎地不知命運將會走到哪裡的福氣——我這麼想著，突然意識到時間過了那麼久那麼久，而福氣現在也許老得不認得我了，也許走不動了，也許那樣哈呼哈呼地吐著氣，在陽光底下攤開四肢悠悠地休憩。
我外公說，你爸自來厝裡初相識就是這款，耳仔薄，多心病，莫怪這幾年開始犯氣喘，也不就是一隻狗嘛，福地福人居，驚啥？想不懂，想不懂。
我外公蹲在花圃抽菸、曬太陽，他已經是八十來歲的老人了，相當於福氣當時候的年紀，但他看來還不老，興緻來的時候仍舊可以嗓音洪量地唱上幾首山歌，醬油拌香油的豆菜麵可以連吃好幾碗，還有聊到興頭又再三重覆日據時代他如何如何扛起家計，如何如何幫著日本人打算盤養活弟妹，如何如何張羅弟妹的房子、婚事，最後還聽從了他母親的話娶了二太太——我外公說起這些古早事時，小黑就靜靜地蜷在他的腳邊輕甩尾巴，不吵不鬧，黑色的體毛在陽光底下閃閃發亮，像我們腳底下無聲無息的黑影。
我外公說，這隻啊——這隻是「隔壁」——也就是另一個太太飼的狗啊！結果不知為什麼，特別喜歡跟著他後頭到處走，「吃我的緣啦！」後來就變成他在餵食了。
外婆知道這件事後，相當不高興，於是對於小黑一頓飯沒一頓飯的，直到我外公想起小黑來。所幸，小黑懂得察顏觀色，很快討得我外婆的歡心，要牠趕雞，牠像個溫柔的武士；要牠看門，牠比任何狗群都還要兇狠；而迎接我外婆時又是一副花枝亂顫的模樣，惹得我外婆罵：
「大紅花！」
也就是不知道醜美的意思。
這段期間，我經常帶小黑出去，有主人跟著的小黑似乎顯得理直氣壯，就連腳也跛得不那麼厲害了，汪汪汪地朝遇見的狗群們狂吠，彷彿要炫耀牠並非想像中的孤單，牠的歡叫令我心驚膽跳，深怕那些狗兒因嫉妒而發狂。
然而，狗也會怕孤單嗎？
我不確定，但我確定我是害怕一個人的，特別是重考生的生活：讀書、讀書、讀書，永無止盡地背誦和練習題，世界被緊緊地封鎖在保特瓶裡，瓶身發亮，但在那以外的景色全是塑膠性的變形與堅硬。
每天每天，我和小黑一同蹲坐在花圃前，聽我外公談天說地，聽風聲吹動庭院裡的大王椰子，遠方一點一滴暗下去的、又紅又橘又紫的太陽把天地都染成了果凍一般的柔軟，而那時候我會輕輕撫摸著小黑的頭，想起並不久前的一天，我爸爸來信說：
「那個主人告訴我說，福氣在被送回去之後沒幾天，就因為吃到老鼠藥，被發現口吐白沫死在角落裡了……反正你也不要想太多，要好好讀書才有出息，知道嗎？」
我爸爸在一個傍晚將福氣送還原主人，他說，黑狗白腳，帶孝帶衰，不吉，大大地不吉。
他一面說一面搖頭，額上的汗水滑到灰白的兩鬢，滑進他正在扒飯的碗裡，彷彿說明了他為此事付出了諸多心力。
我們就這麼突然失去了福氣——那是趁我和我弟弟還未放學時悄悄帶走的——我靜靜嚼著飯，靜靜喝湯，湯剛起鍋，蒸騰的熱氣一股一股噴到我的臉上來，使得我的兩頰又濕又亮。
我爸爸皺了皺眉頭：「欸，你查圃仔哭什麼哭啊？」
我娘挾過來一口菜，苦笑地替我解圍：「你不知啊，伊下午才幫福氣洗過身軀欸！」
我把碗口舉到面前，幾乎遮住了臉。
我嚐到我的眼淚和湯一樣鹹。
那時候我小學二年級，無法諒解我爸爸送走福氣的理由，我覺得他根本只喜歡貓，排斥狗，狗對他來說「太臭了」，貓比較「愛乾淨」；狗會汪汪吠叫，貓只有細聲摩蹭；狗是奴隸，貓則嚮往自由——總之，貓自尊心高、固執，貓不太搭理人，也不愛人搭理，即使肚子餓了也叫得很含蓄，貓是無拘無束的象徵——牠高貴，孤獨，並且不害怕孤獨。
騙子。
「什麼？」
我說，你不是說過我這次月考第一名，要讓我養一隻狗的嗎？為什麼要騙我呢？
我爸爸搔搔後腦：「冬冬，我也不是存心要騙你，實在是啊——」我爸爸直搖頭、再搖頭，久久才湊了一句話：「那不然，下次考試你第一名，爸爸送你一隻貓好不好？」
我不要！我哭了起來，開始不相信所謂的承諾，況且，家裡的貓難道還不嫌多——一二三四五六七——整整十四隻！
我哽咽著：「我只要福氣……下午我……我幫牠洗澡的時候，牠還冷得哀哀叫，誰知道牠現在會不會重感冒……」
許多年後，我住在我外公家準備重考高中，那裡同樣的一隻黑狗讓我想起了這段往事，我在心底試著推算，如果福氣還在我的身邊，也已是十幾歲的老狗了，老狗還會聽主人的話嗎？會不會有自己的脾氣？跑起路來會特別喘嗎？
然而這裡的黑狗並不老，只是跛了腳，據說是因為出生時難產，儘管撿回一命，卻併發了後遺症，牠沒有特別的名字，就叫小黑，因為行動不便，比起其他狗群顯得格外安靜，並且寂寥，偶爾想湊近群體嗅聞彼方的氣味，還未到位便被嗚汪嗚汪兇了一場，幾隻大型犬甚至咧出了濕亮的尖牙。
小黑成了正常裡的不正常。
因為這個緣故，小黑特別願意陪我讀書，蜷在我的腳邊兀自打盹，柔軟的體熱像一個人緊緊依偎，有時爪掌小小抽蓄，做夢了，不知夢見些什麼？那一刻，我感到福氣回來了——那個下午被我用冷水淋濕的福氣，臨走前也許眼瞳黑乎乎地不知命運將會走到哪裡的福氣——我這麼想著，突然意識到時間過了那麼久那麼久，而福氣現在也許老得不認得我了，也許走不動了，也許那樣哈呼哈呼地吐著氣，在陽光底下攤開四肢悠悠地休憩。
我外公說，你爸自來厝裡初相識就是這款，耳仔薄，多心病，莫怪這幾年開始犯氣喘，也不就是一隻狗嘛，福地福人居，驚啥？想不懂，想不懂。
我外公蹲在花圃抽菸、曬太陽，他已經是八十來歲的老人了，相當於福氣當時候的年紀，但他看來還不老，興緻來的時候仍舊可以嗓音洪量地唱上幾首山歌，醬油拌香油的豆菜麵可以連吃好幾碗，還有聊到興頭又再三重覆日據時代他如何如何扛起家計，如何如何幫著日本人打算盤養活弟妹，如何如何張羅弟妹的房子、婚事，最後還聽從了他母親的話娶了二太太——我外公說起這些古早事時，小黑就靜靜地蜷在他的腳邊輕甩尾巴，不吵不鬧，黑色的體毛在陽光底下閃閃發亮，像我們腳底下無聲無息的黑影。
我外公說，這隻啊——這隻是「隔壁」——也就是另一個太太飼的狗啊！結果不知為什麼，特別喜歡跟著他後頭到處走，「吃我的緣啦！」後來就變成他在餵食了。
外婆知道這件事後，相當不高興，於是對於小黑一頓飯沒一頓飯的，直到我外公想起小黑來。所幸，小黑懂得察顏觀色，很快討得我外婆的歡心，要牠趕雞，牠像個溫柔的武士；要牠看門，牠比任何狗群都還要兇狠；而迎接我外婆時又是一副花枝亂顫的模樣，惹得我外婆罵：
「大紅花！」
也就是不知道醜美的意思。
這段期間，我經常帶小黑出去，有主人跟著的小黑似乎顯得理直氣壯，就連腳也跛得不那麼厲害了，汪汪汪地朝遇見的狗群們狂吠，彷彿要炫耀牠並非想像中的孤單，牠的歡叫令我心驚膽跳，深怕那些狗兒因嫉妒而發狂。
然而，狗也會怕孤單嗎？
我不確定，但我確定我是害怕一個人的，特別是重考生的生活：讀書、讀書、讀書，永無止盡地背誦和練習題，世界被緊緊地封鎖在保特瓶裡，瓶身發亮，但在那以外的景色全是塑膠性的變形與堅硬。
每天每天，我和小黑一同蹲坐在花圃前，聽我外公談天說地，聽風聲吹動庭院裡的大王椰子，遠方一點一滴暗下去的、又紅又橘又紫的太陽把天地都染成了果凍一般的柔軟，而那時候我會輕輕撫摸著小黑的頭，想起並不久前的一天，我爸爸來信說：
「那個主人告訴我說，福氣在被送回去之後沒幾天，就因為吃到老鼠藥，被發現口吐白沫死在角落裡了……反正你也不要想太多，要好好讀書才有出息，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