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7-21 00:50:41renai

一念之間【1】

石澤英大郎,出生於大連,1966年以《羊齒行》獲得第一屆「雙葉推理小說獎」。
其作品《賽車謀殺案》是一部向現代意識挑戰的推理小說。1973年的《唐三彩之謎
》則充分發揮了他的特色。其他尚有許多以考古、美術、植物、歷史為背景的作品。

橫田哲雄在山丘上的墳地聽到一種可怕的聲音。

這個墳地也不過是一年前才完成的現代化墓園,命名為「玄海靈園」。靈園占
地30萬坪,是沿著福岡市郊外一個叫「生松源」的山坡建造的,其中三分之一是墳
地,其餘則是包括植物園在內的自然公園。

在這裡可以了望高樓林立的福岡市區,遠處有朦朧的志賀島,眼下是碧藍的博
多灣。值得一提的是玄海靈國有一個特徵,那就是現代化的感覺。

墓碑有黑色、灰色、紅色等各種色彩;放置的方式也不是傳統的堅立型,大多
是時興的橫置型,還有西歐式的平放型。站在這裡,不會因為墳地的名稱而產生陰
森感。

墓碑的石質也很講究。白色的花崗石已經很少見了,比較多的是微紅的英國紅
石和稍帶黑色的瑞典制墓碑。

橫田大約每週有兩次左右。從公司提早下班,來這個「雲海靈園」散步。

橫田的職業等於是在灰塵中工作——一年到頭在電視製作的現場——最需要的
就是呼吸新鮮空氣。

這裡離家約5 分鐘路程,距離也非常適當。黃昏時刻,靈園山丘上的氣氛,很
能緩和精神上的緊張。

這一天,橫田行在無人的沙石道上散步,一面瀏覽棕櫚、鳳凰樹等南方的綠色
植物,讓眼睛獲得休息,一面欣賞嶄新的墓碑設計。

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細微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從地心冒出來的呻吟。

有人在自言自語嗎?

橫田環顧四周,沒看到半個人影。暮色漸濃,時髦的彩色墓碑也逐漸變成清一
色的灰色。

那個聲音仍然持續不斷。橫田堅起耳朵,慢慢聽出一點眉目。

「富子,我恨,我恨那個撞倒我,又不顧我死活就逃走的人。我想殺了他……」

聽來像是老人沙啞的聲音。

「富子,我恨……」



這個聲音,在廣闊的墳地上不知源於何處,如泣如訴、陰森森地傳入橫田耳裡。

聲音漸失,但卻響起走路的聲音。

那個腳步聲,從橫田前面,一人高的籬笆後面傳過來。

橫田悄悄靠近籬笆,探眼窺看。

他看到一個手提衣箱的年輕女人背影。走路的樣子像在護著一條腿。只有她一
個人。

這個年輕女人逐漸遠離,消失在晚霞裡。

剛才那到底是什麼聲音呢?

橫田繞過籬笆,走近在暮色中幽暗的墳墓。墳墓佔地不大,墓碑也是舊式的花
崗石碑。

墓前有鮮花,香還在縷縷生煙。大概祭拜的人離開不久。

他凝視墓碑側面的文字。

「志野武雄昭和46年2 月1 日殪享年68歲」

1

FBC 地方電視台推出內制的寫實劇「車禍預防宣導周」已經5 個月了。

這是個具有風險性的節目,但是負責這個節目的導播今裡,以其復出的氣魄和
新鮮的技術處理,引起了觀眾的共鳴,大家認為它策劃認真,並視它為招牌節目。

這一次的主題是「衝出」。

收視率一好,工作人員的士氣也大不相同。

那一天,在一所汽車教練場拍外景,即充滿緊張氣氛。

這個節目已經傳出可能獲得明年度大獎的消息,使得工作人員的勁頭更上層樓。

橫田哲雄在偌大的外景場地不停地奔來跑去,忙得像天竺鼠似的。一個助理導
播在拍外景時,甚至還要充當交通警察,負責指揮交通的責任。

這一次的外景,是用假人拍攝「衝出車禍」的應變常識,這次扣制,也獲得縣
警署交通事故的協助。

「我再說明一次。」

縣警署山本交通股長的大嗓門,能使教練場的所有人都聽得到。實驗在山本股
長純熟的指揮下進行。

「我們會從牆後丟出假人,但是不一定從哪個位置丟出假人。」

山本股長指著六面設在直線車道右邊的遮蔽牆,每道牆都有2 公尺半高,牆與
牆之間只有一點兒空隙。躲在牆後的工作人員,就是從這些空隙丟出假人的。

「速度是多少?」

今裡導播問。

「根據計劃,分35公里、40公里、60公里三個階段怎樣?」

「很好。」

今裡導播點頭,向橫田使一個眼色。

「攝影機準備!」

橫田大吼。攝影機定位。前面50公尺處停著一輛裝卸車,就是今天的實驗車。
因為這一次的實驗很特殊,在橫田眼裡、這輛裝卸車顯得比平時更龐大。

假如真人和這輛貨車正面相撞,不曉得會怎麼樣?

這簡直是一具巨形的凶器。

正式拍攝前,現場一片沉寂。

「速度35公里,開始!」

山本文通盼長手中的藍旗用力往下揮。

裝卸車向前開動。

第一道牆、第二道牆、第三道牆……

假人突然衝出來。橫田屏住呼吸。

剎車聲尖銳地響起。

貨車在假人前面剎住,大家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

「35公里的衝擊力不夠。」

這時候,從今裡導播喉嚨裡擠出來的沙啞聲音,清楚地傳入每一個工作人員的
耳裡。

這個人……

橫田心裡自付,不論場面多麼緊張,他頭腦裡的某一部分總是保持清醒……

「喂!」今裡導播的聲音,「相撞的鏡頭維持在自由焦距後停車的鏡頭,這樣
會更逼真。來!準備……」

橫田看到倒在裝卸車前面的假人。假人完全模仿真人大小而制,凌亂的金髮披
在臉上,裙子掀起,露出大腿。在明亮的陽光下看那姿態,即便是假人,也有感官
的誘惑力,橫田移開眼光。

「山本股長,請用40公里時速。」

今裡導播的聲音充滿激情。

現場又緊張起來。

藍旗揮動。裝卸車向前衝。

第一道牆、第二、第二、第四、第五……

假人衝出來,飛在空中,金髮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也許是處理得很熟練,看起
來像多的人一樣,「啊!」

橫田不由地叫出來。

隨著相撞的聲音,假人向前飛,右臂已經齊肩斷落,頭撞到牆,脖子已經彎曲,
這次沒人說話。

「好慘!」

攝影助理回過神來自言自語。

橫田看那個假人,確實很慘,額頭的布破裂,露出裡面的草。

「這是不會流血的。」今裡導播說。

橫田這時突然億起失去登美子的打擊。

橫田並沒有看到登美子發生車禍的現場,因此留在他心中的是一份同情。登美
子一定是為了要早一點見到橫田才衝出來的,當時有車禍的目擊者。

登美子一向遵守約會時間。那一天,開往市中心的公共汽車停住馬路對面,登
美子大概急著趕搭這一班車,才闖入三號國道。

這個地點的確不好,是轉彎前的一個招呼站。登美子才跑了兩二步,突然從轉
彎的地方衝出一輛裝卸車。依照當時的狀況,貨車司機並沒有錯誤,因為距離出事
現場兩二尺處有一座過街橋。

可是,登美子為了能早些見到橫田,沒有走過街橋。橫田對登美子的那一番心
意感到非常難過。

然而,那份歉疚之情在見到今天的試驗之後也就蕩然無存了。車禍的殘忍程度
在試驗中呈現無遺。

過失在登美子,她無法控告任何人。橫田至今仍然記得,守靈的那晚,裝卸車
司機來道歉時,橫田心裡恨不得殺了他。

「裝卸車或貨車,撞擊到人身上的地方,比人身的重心為高,被害人就會朝車
的行進方向飛出。相反的,如果是一般轎車,撞擊的地方比人身的重心要低,被害
人就會倒在引擎蓋上。」

出本股長冷靜的說明,將橫田從記憶中喚醒。
「好,這一次車速60公里……」

今裡導播的聲音沒有透露一絲疲憊。

那魔鬼一般的巨大裝卸車又開始前進。

橫田再也看不下去了。

回程的交通車上,工作人員很少說話。雖然不是真人,是在的公里的車速下,
那種殘忍的實驗場面,依然在每個人的腦海中縈繞不去。

「今天的實驗,好像過份刺激了些。」今裡導播開口道,「很抱歉,回去以後,
還要討論下一個節目『逃亡車』。要把今天的感受討論討論。不能消沉,要對車禍
感到憤怒。」

2

「我想從下一部『逃亡車』開始改變方式。」今裡導播說。

「怎麼改呢?」助理導播橫田問。

「在深入肇事者心理的同時,還必須在畫面上顯出被害人的『憤怒。」

「具體的構想呢?」

「這一次的主題幸好還頗獲好評。可是我反省後,認為不免陷入老窠臼。例如
場面的構成:展示車禍現場的照片,或重播記錄片,然後座談解說,始終如此。我
想打破老套。要求司機和行人注意……這連小孩子都會說,倒不如說:司機們,你
們是罪犯!我們必須強調他們幾乎是罪犯。」

「我還是不太瞭解。」

「知道嗎?下一部『逃亡車』,是在沒有目擊證人的情況下肇事逃亡,含有很
重大的心理意義。

撞道人。

剎車。

從車窗看到倒地者。

看看四周,發現一個行人也沒有。

這是重要關鍵。

根據交通法規或是自己的良心,當然應該立即下車送受傷者到醫院,或是叫救
護車。

可是,這時候,魔鬼悄悄說話了。

沒有人看到。自己在社會上有身份、有地位;家裡有妻子兒女;更糟的是:喝
酒開車。這些不利於己的因素浮現腦海。

於是,下意識地發動引擎,踩下油門。

是否依憑良心行事,需要在短暫的兩三秒鐘決定。

知道嗎?這就是瞬間良心。

還有一點很重要的,就是這種良心的產生與社會地位或職業毫無關係。甚至和
一般預期的相反,社會評價比較高的職業,或是在社會上需要為人表率的人最危險。
例如教師、銀行員、警察就是這類人。

我要把焦點對準這個良心。現在已經到了要重新向駕駛人問『你在那一瞬間能
堅持嗎?』的時候了。「

今裡導播的語調充滿熱情,足以吸引在白天精疲力竭的工作人員。

橫由認為他說的很有道理。

「開車就有可能撞人。這道理從今天的實驗可以清楚得知。甚至於可以說所有
得駕駛人都有可能成為殺人兇手。」

「殺人兇手?這個說法太嚴重了吧!」燈光主任說。

「可是,可以這麼說。」

今裡導播的表情絲毫末變。大家竟然為他那種稍嫌強詞奪理的論調所陶醉。

「還有一點,我想邀請駕駛人肇事逃亡的受害家屬上節目,以特別來賓的身份
表達他們內心的感受。」

「可是,」橫田插嘴,「上回局長不是認為這麼做過於煽情而反對嗎?」

「不錯,到上次為止。不過……」今裡導播面露微笑,「昨天晚上我到局長家,
我一直堅持到清晨兩點。我說當事人的呼籲最能訂動觀眾的心。結論是局長是『先
試試看。』」

「噢!」有人發出聲音。

彷彿看到局長被今裡導播像烏龜一般咬住不放時的痛苦表情。

「我認為人不可忘記怨憤。國會決策採取表決制,所以人們很容易認為沒辦法
就認命了。哦,又說溜嘴了……總之,要請那些被害人的家屬現身,表達出他們真
正的心聲。」

不要忘記怨忿……

橫田猶如挨了一記悶拳。

登美子就是遇到肇事逃亡的司機。當初自己的憤怒到哪裡去了呢?當時橫田想
『要殺了他』,可是,隨著時間流逝,憤怒也逐漸泯滅。現在即使怨恨那個逃走的
肇事者,也於事無補,登美子再也不能回來了。橫田告訴自己要忘卻這段往事。而
且,現在也已經和另一個女子交往,雙方已論及婚嫁。

「現在,希望能夠找到駕駛人肇事逃亡的被害人家屬。當然,到文通科調查也
是一個辦法,不過,想要邀請他們做持別來賓,還是透過熟人比較好溝通,也比較
能夠徹底傳達我們的心意,如果家屬不肯擔任特別來賓,那麼採取訪問的方式也可
以。在座有沒有認識的人呢?」

「我的表弟就是受害者。」攝影主任說。

「那就請你去問問看。」

今裡導播的眼睛炯然發亮。

「正如你所說的。我表弟的妻子是個認命型的人。拿到一筆保險費以後,就過
起平靜的日子。」

「那樣不太好。不過。距離開拍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大家多注意一下。對了,
橫田君。」

今裡導播喚橫田。

「在座的只有你沒有車。以行人的立場,你有什麼意見可以提供?」

「沒什麼……」

橫田這樣回答,他不開車是因為他對汽車感到憎恨,汽車使他失去登美子。這
種想法他不想說出來,怕別人當他孩子氣。

這晚,橫田和今裡導播一起到一家常去的餐廳。工作順利,酒量也相應增加。

「怎麼樣?該決定婚期了吧!」

「哦。」橫田漫聲應道。今裡導播是橫田和中村淳子德介紹人,也答應做他們
結婚時的主婚人。

「交往得還順利吧?」

「很好。」

淳子是個很爽直的女孩。在是否能成為好妻子、好主婦,或者優生方面是無需
顧慮的,教養也很好。

橫田知道在禮貌上應該回答今裡說:「一切拜託你。」可是,登美子的影子浮
現腦海,致使他說不出口。

「今天是11月29日,下月就是臘月了。雖然自訂婚到結婚期間愈長愈好。不過,
時間太長也有麻煩。只要雙方覺得可以相處,就可以結婚。不要談什麼愛情,其實
家庭就是工作的堡壘。」

「學長,就請你決定日期吧。」

橫田下定決心說。就這樣決定吧——自己對淳子並沒有什麼不滿的地方。

「交給我辦嗎?」

今裡導播笑道。

他是橫田在大學裡的學長,又是工作的上司,行為處事頗有兄長的氣度。

「淳子一定會很高興。對方父母很看重你,一直催我決定結婚的日期。那我就
決定了,選個年後的黃道吉日好了。這也得和對方商量才行……喔,我還得赴一個
北九州大學的同學會。我先走一步。」

今裡導播一離開,橫田一口氣喝光酒杯裡的酒。

登美子的影子遠離,愈來愈模糊。撞死登美子的司機也愈來愈模糊。

橫田在「玄海靈園」聽到那怪異的聲音,是在兩個星期之後,時序已經進入臘
月中旬,恰是在為「逃亡車」尋找特別來賓遭遇困難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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