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有道德潔癖的人。一切行為都明明白白地指出：這，就是他。

絕對不闖紅燈，非等到綠燈閃前必定不會跨出腳一步；有天橋必行天橋，從來不知為何要超越馬路；排隊上電車時從未搶在老弱婦孺前；讓坐的習慣使他幾乎沒體驗過電車廂中坐椅的觸感；邊走邊吃的不雅行為沒在他身上發現過；手上即便是有著如橡皮擦屑般大小的垃圾，也會緊握著直到看到垃圾筒為止才鬆手；不容許自己遲到；不放過有礙自身儀容的任何一個污點……

為了捕捉這一切，放棄家中的專車接送而選擇搭電車，就算住家位於和他在東中野的小房子有南北之差的目黑，也會特地繞遠路程坐山手線換車，就為了和他一起搭京王帝都線到下北澤的學校……

為了他，冰川恭一。


「香西京介，這樣很好玩嗎？」

手中的小本子被大力地向上抽走，無預警地使香西筆下的最後一筆拖著條長長的尾巴，橫過筆記本的中央。抬頭，冰川鏡片下那冰冷的眸光直射向自己，與他著西裝的穿著相襯之下，更將他總是嚴肅的臉孔更加表露無遺。

這一切倒提醒了自己……現在還是在上課中啊！

冰川不顧香西眨著極盡無辜的眼，沒收了本子，轉身無情地一道，「放學後到辦公室報到。」

昏黃夕陽灑進的辦公室令人感到舒適，不若辦公室中的兩人所散發出的氣氛一般。肅殺嗎？不，嚴格說來只有一人如此。這人自然是冰川。

冰川瞪視著早上自香西身上沒收的本子，上頭所記著關於自己的一切令他感到又氣又惱。那種被人跟監與看透的滋味，他只有惱怒可以形容。更何況那人是自己的學生。

「這麼做很好玩嗎？」冰川冷眸一抬，掃向立於一旁的香西。

還是一樣的話。香西低下頭，但卻並非因檢討自身行為的「偏差」而低頭，而是對冷淡如昔的話感到失望。

「香西京介！說話啊！」自座位起身，對於香西的態度很是不悅。

他想也沒想到香西會是做這種事的人。香西的家世－大企業NCC的未來接班人，這使他有著與生俱來的閃耀光環，不同於班上任何一個人的存在。雖是如此，但卻沒有一絲驕氣，對人謙恭有禮，懂事的不像只是個高二學生。不過這樣的他居然私底下做這種事，令誰都不敢相信。

「其實我……」

「嗯？」冰川挑眉。

抬頭與冰川四目相接，一瞬之間，冰川彷彿看到了決心眨眼間放棄的面孔。

「我只是想要請老師替我補數學……我希望老師能發現……注意到這一點才這麼做的！」香西背在身後的手本是緊握，而後又在話語道出口後鬆了手。

在那時跟著放鬆的，還有冰川聞言後而當下垮下過度緊繃的肩頭。隨之柔和下來的臉孔，幾乎……要讓香西推翻了方才的言不由衷而吐出強壓於心中的話。



「還沒回家啊，冰川老師。」

「嗯。還有事。」

依然是夕陽西下的辦公室。如往常一般的小空間，於此時只印照出自己的頤長的影子。先是整整桌上的作業與不久後的單獨補習的教材，冰川總是全辦公室最晚離開的。

「這麼忙啊，」門口年紀稍長的社會科老師一道，「哦，聽說你在對香西同學補習是吧？沒想到你平常看來軟硬不吃的清高樣，也知道拍馬屁啊？真看不出來啊……！呵呵呵……也對啦，你年紀這麼輕，怎麼可能會把學校當成久留之處呢？人往高處爬嘛……」

「你……」停下整理教材的手，無言以對。

僵直著背脊，等待著那不間斷的嘲諷與自己的耳漸行漸遠。掌瞬間緊握，唇咬的死緊。他從來沒想過要從香西的身上得到什麼好處……！只是無法拒絕學生眼中滿滿的求知慾……只是如此而已……！

「抱歉……冰川老師，我來晚了……」香西微喘地聲音貫入辦公室，只是卻沒得到冰川的回應。

他立於一旁，神情嚴肅異常，像是受到了什麼莫大的刺激。一個情不自禁，香西竟有種伸手想將皺的死緊的眉鋒給撫平的衝動。

「……你來啦，坐啊。」冰川不著痕跡地整好儀態，不想被發現有什麼不對勁的端倪。

「……好。」冰川回過頭的那一秒前，他縮回了手，為自己就快發生的驚人之舉大大地在心中呼了口氣。


在屬於兩人的課後輔導時間，香西退下了光環，不停地提醒自己在這裡當個傻子，需要老師教導的傻子。可能是因為能夠暫時放下平日加諸自己身上的沉重，香西扮著數學傻子是甘之如飴，甚至享受其中。當然這和與自己共同分享這時光的人有關。

「然後是這樣子算嗎……？老師？」

「不是，先移項啊，這剛才不是才提醒過的？考試出來你不是都會嗎？」

「哦……我忘了嘛……。」


香西開始傻笑，感覺在平時就已在練習如何扮個完全的數學傻子。雖然這背後的理由在自己心中是再明顯也不過。課後的輔導課是自己一天中最值得期待時刻。就算現在才剛上完數學課，他就已經在期盼著放學的相見。

「完蛋了，老師剛才說的我都聽不懂……！香西，你們班呢？上到這裡了嗎？就是㏒那一節的……」

「㏒啊？是哪一題我看看。」香西還是一樣熱心。接過習題本，沒幾秒鐘就完美地解決了三題。

「香西你好厲害……！」

「沒什麼啦，家裡請的家教早就已經把大學的課程全教完了，那些不算什麼的啦。」

「那你課後的補習……」

香西與同學的閒聊僅只於此，他早已不知如何接下話。看著不知何時行經於此又將他們對話聽的一字不露的冰川，香西早不知如何開口。



「這麼做很好玩嗎！」

放課後的輔導時間已然在明白事實後煙消雲散，雖然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只是氣氛又回到了最初的質問。

「香西京介！說話啊！」

「我只是想多和老師在一起而已！不是好不好玩的問題！」香西低喊著，如當初一般的神情，所不同的是表露在臉上，那加深的決心。

「請你不要用這種無聊的理由來當理由！」冰川低吼，平時的平穩彷彿崩潰，「就為了這種無聊的理由……我花了時間為你準備教材……為你多留一點時間在學校而餓著肚子回家犯胃痛……為了你的無聊理由……讓我得面對其他老師的酸言酸語……認為我想從你身上得到NCC的好處……！這樣好玩嗎……好玩嗎？！」

「無聊……？」他無法想像，因著自己的無心，卻讓冰川承受偌大的壓力。只是香西此時所有的情緒卻也因著這個詞而久久無法思考。這是他的真心……！是真心啊！不是無聊玩玩的心態……！不是！「這不是無聊……！這是我對你的真心！我喜歡你的真心！恭一……！」

「你明白什麼真心？！我是你的老師！叫我老師！冰川老師！」冰川先是愕然，而後狠狠地偏過頭去。

「你不是我的老師……！在我心裡永遠不是！你是恭一……！」緊抓著冰川的雙肩，大吼著。平時溫文的氣質此時全然變質。

「放開！香西京介！注意你的態度……！放開！」冰川至今似乎未放棄他的道德潔癖，只是出口警告，並未動手。

「我不放！」

一個吻經拉扯後冷不防地襲了上來，甚至強迫交纏著，只是卻在冰川一拳落下而止住了這一切。

「恭一……」以手背擦拭著嘴角的血絲，香西試圖挽留欲離開的身影。

「注意你的態度……！香西京介……算我今天才真正認識你……」喘著氣，一切顯視著方才有多激烈。顫抖著手，為自己出拳毆打學生訴說著些許的不安。



沒有忘懷那一天的一切，只因香西的目光時時刻刻提醒著他。盛滿濃烈愛意的目光總是放肆地在課堂間追逐著，絲毫未因無所回應與視若無睹而中止。

一直持續到高三的最後一堂數學課下課。位在東中野的家門外，那雙濃烈的眼瞳直視著自己，更多了點肯求。


「……你怎麼在這裡？」冰川見著他時硬是倒退一步的模樣已傷了香西。

「我喜歡你……恭一。」

「不准那樣叫我！」

「你已經不是我的老師了，我已經畢業了！這種理由不是能拿來拒絕我的擋箭牌！」畢了業後的香西感覺多了點霸氣。

「你……」

「恭一……能請你稍稍放下強烈的道德感……試著接受我好嗎……？」

「香西……」那一刻，冰川幾乎要因著香西此時脆弱的神情而放鬆所有戒備。

雙手拉著冰川總是燙得平整的西裝，緊抓著揉進掌心，稍稍墊著腳，不同於之前侵奪的吻，而是如輕觸著寶貝般那樣的輕柔與呵護。冰川的不反抗更是使這個吻無限加深與延長。


……他已不是自己的學生……能否暫時拋開包得自己密不通風的道德感……？能嗎……？




「小京！你做這是什麼荒唐事！你的前途不要了嗎！」

灑在自己身上的照片如雪花般飄下，每一張都是他與冰川所共同營造出來美好回憶……到遊樂園玩、一去逛街、如小情侶般的約會……雖然在此時被赤裸裸地攤開父親面前時卻變得如此不堪。彎下身來，冷著臉，香西小心毅毅地拾起照片，卻被父親再度的喝斥而止住。

「小京！你的前途……」

「我的前途又如何！」抬頭，香西目光一掃，「我不管怎麼荒唐，NCC都還是我的，遠永都改變不了不是嗎？不管我怎麼樣，未來都不會改變你安排的一切！這叫什麼前途！難道我愛我所愛的人對這一切能有什麼改變嗎？能嗎？！」

冷哧一聲，「沒錯……這一切都不會改變，NCC還是NCC，還是你的……不過他還會是征條的老師嗎？還會是嗎……？不，不管是哪間學校的老師都不是……！曾經毆打學生、和學生有不尋常關係的他將什麼都不是！」

「爸……！」

「不想要走到這一步就去和他斷的乾乾淨淨！馬上去！」


父親眼中的堅決，打敗了他所有的真心。




『老師你說的對……我這種年紀根本還不明白什麼是真心……我想我……玩夠了。』




「香西……香西你怎麼了？」

冰川雙手捧著杯熱牛奶走進房，卻見躺在自己舖好的塌塌米上、彎著手臂遮住眼還不停顫抖的香西。被遮住的雙眼此時從手臂下不停滑落著滿溢的淚水。

「香西……」跪坐著，伸出一隻手撫著香西的臉，看著淚水的晶瑩，冰川覺得自己的雙眼也快被牛奶的熱氣給矇上一層霧氣。

「我夢到了……以前的事……」香西上揚的嘴角和淚水存在著明顯的對比，「夢到以前對你做過……那種卑鄙的事……。」

他至今仍然記憶猶新……且不曾至腦海中移開過半刻。自己那言不由衷的話說出口後，冰川的神情與最後一句話……他來曾沒忘卻……。

「那些……都是過去事了。」偏過頭，湧上鼻腔的酸楚讓他忍不住吸吸鼻。放下手中的那杯牛奶於身旁的小茶几上。「你明明感冒還回國，那就要多休息好好養好身子……」

「恭一……」

手突地被抓了住，沒能將話說完。

「我看到你的那一眼起……我就非常明白……什麼叫真心……真的。」

點點頭，看到此時香西的病容，就像當年在這門外……對自己語出肯求……希望自己能接受那份真心的他。「我知道……我都知道。」

「不要離開我哦……」

「嗯……。」


他一直都明白，只是這份確定……來的晚了點而已。


與道德的戀愛……經過幾年的空白後，已經漸漸地持續下去……無限延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