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本來很難，翻米蘭‧昆德拉的作品更難。在韓少功、韓剛翻譯的《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輕》中，有一個字非常關鍵且不好翻的，就是Kitsch。掌握不住這個字，不但不能了解昆德拉的觀點，甚至有些地方，像275頁：「媚俗（二韓對ｋitsch的翻譯）就是制定人類生存中一個基本不能接受的範圍，並排斥來自它這個範圍內的一切」，不但與上文(上帝創世說的討論)脫節，而且幾乎看不懂在說什麼。

其實作者在文本中已經說明了Kitsch一辭的來源及演變：Kitsch原意為糞便，19世紀中期，被用來討論神學問題：人到底是神創造的，還是進化來的。如果人是上帝創作的，而上帝又無所不能，那麼為什麼他要創造，必須排骯髒大便的人，難道他不會想出更完美的辦法嗎？同時如果上帝是按照自己的模子造人，那麼上帝自己也要大便。

如果上帝完美，他便不能大便。就像二世紀時，古老的司諾替教大師瓦倫庭說的：「上帝能吃能喝，但不大便」（頁272）。大便不存在的世界，當然是虛假的，Kitsch因此變成了一切「華而不實」的假貨之泛稱，糞便的原意反而被遺忘了。

罵人，常常將不喜歡的東西或人貶低稱為垃圾、糞便;文章稱「狗屁」。這一點中外一致，所以罵通俗作品「垃圾」「糞便」，如果昆德拉不拽文（談什麼Kisch 語文發展的歷史）繞得那麼遠，其實並不難了解。

個人第一次接觸這個字，正與一位英國朋友，走過倫敦觀光客眾多的杜芙夫人蠟像館，這位持才傲物的朋友，一邊走，一邊大罵：天天有這麼多瘋子來看這些「蠟」人，整條街販賣的都是「Kitsch」。說話時，他指著櫥窗裡穿紅衣、帶高帽子的小小缷林軍說：「些都是Kitsch，飛機場藝術」。我對Kitsch一字不熟，但了解他罵的是「俗氣」。對這樣禮品店的東西，我覺得根本連「藝術」也稱不上。

比較麻煩的是昆德拉超出了文學藝術，將Kitsch的使用擴大到了一般生活，甚至政治。他把看到媒體照相就抱孩子的政客，斥為Kitsch（我沒有看外文版的，或許是Kitschy），這就比較難翻譯了。此處二韓的翻譯「媚俗」(一切譁眾取寵的行為)，還算可以，不過若使用在盲從跟隨流行（追星、賣名牌）的群眾身上，似乎就不太通（這裡好像有地位高下問題）。再來，用到批判極權統治戕害藝術，說極權社會只允許單一的美學價值。因為通俗藝術一般屬於大眾，極權社會的藝術價值受統治者左右，稱之為「媚俗」，到底誰俗？誰媚俗？就說不清楚，也看不懂了。

對一個中文裡發展非常成熟，分化非常細緻的概念，只用一個辭涵蓋，似乎太粗糙。在現代的台式中文裡，抱孩子的政客行為叫「作秀」；大眾的盲從叫「西瓜效應」（來自台灣諺語的西瓜偎大邊）；通俗愛情小說稱「瓊瑤式」（傳統也有「鴛鴦蝴蝶派」）；文學藝術「一窩蜂」；平面媒體登「報屁股文章」。。。此外還有「蛋嗒」「甜甜圈」。。。相信大家還記得。

因為翻做「媚俗」，所以薩賓娜對湯瑪斯說的：「我喜歡你的原因，是你毫不媚俗，在媚俗的王國裡，你是個魔鬼」（頁30），這句話前一半還好，後一般就幾乎聽不懂了，當然更不可能鏗鏘有力。這句話，說明了薩賓娜這個人，也解釋了湯瑪斯與她之間的關係，是非常關鍵性的。我想如果翻成：「我知道你桀傲不群，在一個人人溫、良、恭、儉、讓（都當乖寶寶）的社會，你是個壞蛋」。在現代台灣，大概比較容易懂了，但是幾乎完全失去字面意義。

我不是翻譯家，只是讀書偶然有感，與大家分享，翻的當然有誤。還有昆德拉雖然批判「俗庸」，但也說：凡人都不能「免」俗，得在這裡或那裡「隨俗」，這裡「俗」指的是風俗、禮俗。這倒是也的確是真的。

近來台灣對「俗」，進行去負面意義的努力。「俗賣」指大減價，是大家都喜歡的事。人「俗」，可能鄉土老實，所以不是壞事。連「俗」（台語讀做慫，二聲）字的聲音，似乎也滿親切的。

「俗」這個字有這麼寬廣的意義，用來翻譯Kitsch還真不賴。如果被「俗」的負面意義所困，非得找個其他的字或辭替代，反而有點像紅樓夢裡的妙玉，落得裝腔作勢。而這又是另外一種的「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