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字，很醜。

醜到連自家人都異口同聲，誇讚：果真是一豎一橫長、下一撇就到南洋的浪子呀！

面對諸如此類的戲謔，雖總難免叫人黯然，一想到世間親情竟也能薄涼至此！但更叫人為難的是，每當面對這等尖酸羞辱時，自個兒卻絲毫無力還口（遑論還手），原因無它，隨邊抄出一張白紙黑字，那可真是鐵證如山高下立判，甚至毋需高堂明鏡對簿公堂。連路旁三歲小狗都瞅得出什麼是銘刻小篆，什麼叫大尾鱸鰻！

想學竇娥擊鼓鳴冤，亦怕笑壞自己大牙。

明明人各有字，何以我卻飛龍在天？

有次，家母終於按耐不住委婉來函：

『兒呀，恁老娘我英文不好，下回賀卡可不可以寫中文啊？』

母親大人明鑒：我連黑皮紐意兒寫都是漢字吶（含淚仆街）

每逢佳節被濕襟，不孝有三，字醜為大，阿母我真的是您親生的嗎？（露濕臺階）

怎麼會這樣？記得小時候，老師還常誇我一筆一劃字正圈圓，甭說別的，光是大小書法比賽就班級代表不下幾回呢。如今怎麼年增歲長，字跡非但沒有隨著年紀成美，反倒不爭氣跟著身材一起走樣？

沒道理啊，出師未捷身先死，紅顏未老字已歪？

不！

我問過骨科醫師，診斷結果我的指頭支支發達，根根強壯。

我換過各家墨筆，他們 一款一款書寫流暢，猶勝以往。

我甚至求過菩薩，但祂只是笑而不答…

於是，我開始催眠起自己--

什麼「字越醜、人越美」啦，或是「反正畢卡索也是生前無人識」之類的鬼話。

（一個人最大的魔鬼果然是自己無誤！）

反正現在都3C4G時代了，誰還在拿筆寫字啊？

（魔鬼總是攜家帶眷滴呀！）

所以囉，是時代在進步，並非我的手指在退化，這年頭要是字寫的太漂亮，說不定還被譏恥是老八股呢。

（終極大魔王完美現身！）

人吶，要想真墮落總是能學海無涯。嘖嘖。

只可惜，自我感覺越是良好，現實生活那鐵定益發殘酷，畢竟，在沒有魔鬼的日常裡，總會有怎麼躲也閃不過的表格單據，環肥燕瘦，紅白綠花，嚴勞盯著你親筆簽名落款，以昭日月。

這不想，某日我來到了間燈光美氣氛佳的牙醫診所。眼前這位90後的青春俏護士看著我的初診單熱情招呼著。

『下一位，凍先生，凍先生是第一次來診嗎？』

看著我有禮貌卻緩緩刷白的臉色，護士一定嗅著空氣中某種不尋常的變化。

『哇，您的姓氏好特別喔，「急凍奇俠」的凍呢，我好愛那部片ㄚ』

可能是想化解那「明明存在卻又說不明白」的尷尬，年輕的護士硬是急中生智搬出她出生之前的Β級港片來與我相親，同為第一線服務從業人員，我打心底油然起敬，真想立刻上臉書為她打卡按讚。

我以為我會哭，但是我沒有！因為小弟姓「陳」，不、姓、「凍』！

沒有，陳先生哪有激動？你若看見他嘴唇發白全身顫抖，那是他在對自己發脾氣。

氣自己每次天燈寫心願時，一旁老母總有不如甭相識的趑趄，同行益友們更是個個笑的通體開懷，好意湊前安慰：『這不是老天不開眼，祂壓根看不懂你的心願是啥啦！』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人魚公主若有口難言是悲哀，我比她更慘！識字也被當成甲級文盲，滿紙荒唐言，連化成泡沫都不配!

一度以為人生就此某人相識的胸無大字矣。

直到某種電光石火的因緣具足下，我開始習得手抄佛經。

抄過佛經的人都知道，一般初學的手抄本都是八開大小，每頁上行落置為經文，下行其空字格供人臨摹抄寫，浩瀚如妙法蓮華、精約如般若波羅密多心經，不一而足，綿延迭起，不管有無慧根，只須依樣畫葫蘆，人人都抄得一兩本好經。（還逐字標誌注音符號呢）

果然，抄經之初本人振筆疾書，若有神助，師父提點每日只抄個十頁即可，我不求甚解卻能日足千里，落起筆來心隨意至，常常是啪啪趴二、三十來頁家常便飯，旁人見我善識精進，孺子可教，連自己都像初証慧根般暈淘淘了起來。

就這樣日日寫夜夜抄，師父只是看在眼裡並沒有多說些什麼，那看似愛無止盡的經文偈語對我仍是一知半解，但起初饒富興味的幹勁卻開始一點一滴的消停，有時枯索了，往前翻閱自己抄過的筆跡，


那真是...該怎麼說呢？連自認厚顏無謂如我看了都難免心跳臉紅，那滿山遍谷蚯蚓般彎曲延展的臨摹，與其說是抄經，不懂的人還以為是上課偷抄的西洋歌曲！那昨是今非的字跡混雜了各式的墨水、晨昏、執拗...加總起來壯烈共和的程度，直堪以日新月異方足形容。

「心無罣礙、無罣礙故、依然恐怖？」

僧廬的日子清雅恬靜，亦不記得曾有急著趕去的地方，為何手下的字每個看起來都像連夜跳火車般踉蹌？

字如般若，般若卻無字。

日昇月息，隨著經文越抄越多，褻瀆的內疚也就越發沉苛，漸漸地，曾經字裡行間的驚鴻狂草悄悄收偃，帶著對神明的敬畏，以及未泯的的羞恥心，我在烽火連月的墨拓崢嶸中，開始觀照起那些從不以為意的細枝末節。

跡、螞、絲、蛛。

小時候偶爾寫得幾個端正得人誇讚，便夜郎自大耽美自溺了起來，筆桿還沒捏緊就急著仰望成人世界，一心一意盼著快點長大，有張成熟的臉，寫一手蒼勁瀟灑的字，過著自信佻達的日子...於是我還沒站的穩便好大的跑起百米來，羽翼未豐就自不量力的縱身下崖。後果可想而知，逞強的結果並未帶來海闊天空，刀光劍影也擔保不了任何江湖名堂，經驗捉襟見肘有時，驚險得過且過有時...有此有彼縱橫累積擱淺，才驚覺盡是沾粘苟且的每一步！

早歲哪知世事艱？

行文至此，你不禁笑問，抄經抄得多愁善感如廝，未免走火入魔？

唔，我說的不啻是我的字，字裡行間回顧的，其實是人生。

重新開偈從每天可以抄多少，轉而專注每天可以抄好多少經文，也許是佛牙慧語當真有無言魔力照徹昔日無明，一切在自然不過的理所當然，落筆的速度慢了，看世界的角度也緩了，一勾一捺也願意等墨水都暈足紙隙，再開始，下一段旅程。

般若的經文雖然仍舊一字半得，但用筆墨窺探浩渺善知識的旅途中，若有一絲根深蒂固的憨癡斑駁，我並非一無所得。

不必再求醫換筆問菩薩了，那些求而不得的虛枉，一時盡此---- 觀字債，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