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竹宜軒

喜事過完後，一切又都恢復到原點。一大早，永琪就躲在竹宜軒的客房中，悠哉悠哉地練字。霎那閒，寂靜好像又被人破壞，有人走了進來。永琪聼那腳步聲就知道是小燕子來了，他頭也不擡地繼續寫字。

小燕子也不是從前的小燕子了，她見永琪不睬她，也不生氣，反倒是永琪有點按耐不住，他放下筆，說：“小燕子姑奶奶，你那麽急得腳步聲進來，可是進來後又不說話，這是怎麽一會事啊？”

“我是有急事找你啊，可是見你在練字就想起你以前對我說過，練字也是要一種環境的。好的環境，好的心情才可以練就一筆好字啊。所以，我才打算等你練完字再説咯。”

永琪見小燕子存心氣他，也不生氣。他故意又拿起筆繼續寫，說：“那麽你再等等吧，我今天興致好，想多練幾篇。”

小燕子也不是省油的燈，永琪越是激她，她越是不激動。她故意在永琪面前走來走去，讓永琪分心。

永琪放下筆，投降說：“好了好了，我投降。小燕子姑奶奶，你到底有什麽事情啊？”

“永琪你不覺得南兒變了很多嗎？”小燕子不再嬉鬧，她說：“我總覺得，她的眼裏出現了一種不屬於她的寂靜。”

“你也發現了？”

“嗯。”小燕子點點頭。“永琪，你比我會説話，又比我聰明，大道理也一大堆。不如這樣，我把南兒找來，你套套她的話如何？”

永琪說：“南兒的個性你這個當娘的還不了解，她不想說的事情，你就是再問她再套她的話也沒用。”

“那…那要怎麽辦？”小燕子問。

“還不如找她過來，直接問她不是更好！”

小燕子喜出望外，覺得這個一個好主意。她高興地說：“我就說，還是你聰明，我怎麽沒有想到直接問她就好呢。你等着，我這去把她找來。”她甚至還很‘好心’地幫永琪攤開紙，說：“你繼續練字就好。”

永琪真的又回去寫字，可是心裏已經沒有剛開始的那份悠哉了。

不一會兒，小燕子真的找來了燕南。永琪擡頭，看到燕南托着一個托盤，說：“爹，娘要我給你送蔘湯來。”她看看永琪攤開在桌上的墨寶，問：“爹怎麽今天那麽好興致，想起練字了。”

“最近閑來無事，正好剛剛在爾康的書齋中發現一本好帖，所以特意向爾康借來臨書。”永琪解釋道。

“是什麽好帖，會讓爹那麽高興？”

“貽晉齋法帖。”

“阿，十一叔的大作。”

“正是。”

燕南又說，“爹你是否有看過皇瑪琺給你出的那本詩集？”

“焦桐媵稿？你看過這本詩集？”永琪好奇地問女兒。當年在大理的書局，發現這本詩集，本以爲只是一般的文人詩集，可是當他認真閲讀時才發現裏面的詩文都是他所做的。永琪沒想到，皇上會整理出所有的詩文發刊了這本詩文集。

“嗯，有一次去景陽宮看乾娘，在綿億的書房中發現的。本來只是對它的名字出於好奇，所以才拿來看。讀到後來才發現，原來那是皇瑪琺命人整理了爹的文稿所出的一本文集。”燕南說：“只是，我看的那本並不完整，書中有些頁數好像被人撕了。”

燕南不說，永琪也猜得到是誰撕的。那本文集中，裏面有幾篇是他認識小燕子後寫的，還有幾篇，是他在左右爲難中寫的。“那，你後來有再看過這本書嗎？”

“沒有！”

“為什麽？”永琪好奇地問。

“因爲它不見了，自那天起我就再也沒見過它。我想，綿億也許並不想我再看到它。”燕南說：“爹，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說。”

“你覺得，五阿哥快樂嗎？”

‘五阿哥快樂嗎？’這個問題永琪也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可是沒次他自己都沒辦法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回想起以前，懵懂時瑜妃就和他講過，出人頭地就是要靠讀書，哪怕他是皇子。後來，瑜妃過世後他就更加刻苦了。再後來，他得到皇上的寵愛，可是年紀輕輕的他已經明白伴君如伴虎這句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勢寵而不驕。 “南兒，你覺得五阿哥不快樂嗎？”

燕南點點頭，說：“不快樂。最起碼，我看到的五阿哥是一個不快樂的王子。他的文章雖隨和，但文字中卻多了一些憂鬱。也許，那些被撕去的文字反而記錄着五阿哥的快樂。”

“說得好南兒，爹為你鼓掌。”永琪拍手說：“所以，那個不快樂的五阿哥願意告別他的不快樂。可是，南兒，為什麽你卻要和那個快樂的南兒告別呢?”

“我和快樂的自己告別？“燕南糊塗了，不明白永琪指的是什麽意思。

“因爲你的眼裏充滿了不快樂，寫滿了心事。”永琪看着燕南，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已經會走路了，大大的眼睛像極了小燕子。小燕南拿着不知道是誰給她的野花一個勁地往他懷裏躦，希望他抱她。那眉開眼笑，天真無邪的表情永琪至今都還記得。“你有一個愛你的丈夫，一個可愛的兒子，還有一群愛你的人，為什麽你還會那麽地不快樂。”

“因爲…因爲就是你們的愛給我太大的負擔。”燕南說：“孩子沒了，沒有人怪我，只是一句‘南兒身體不好’就過去。可是，誰明白我心裏是怎麽想的？我怪自己沒用，連一個孩子也保不住，還要那麽多人來安慰我。”

永琪驚呆了，想必這些話燕南也沒有和其他人說過，哪怕是霈東。他沉默了，只聼見燕南繼續說：“我聼人說，霈東連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還是他最想要的女孩。如果不是我，這個孩子會平平安安地降臨。”

“別説了南兒，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不是永琪不想聼，是他實在再沒勇氣聼下去。

燕南不聼永琪，繼續說：“爹，你不知道，夢中我還經常見到晨曦。她好像兩三嵗，也好像更大些，向我揮着小手。可是，每次當我想抱抱她，摸摸她的時候她就走了，而後幾天都也不再入夢。”

“南兒，孩子沒保住不是你的錯，你不要把所有的錯都往自己身上攬。”永琪說，“這件事情沒有對錯，如果真的說要錯，那麽就怪老天爺吧。它看你太幸福，所以要收回一些你已經得到的幸福。想想驕陽，想想霈東，想想所有愛你疼你，關心你的人，你忍心讓大家看到一個不快樂的你嗎？”

燕南遙遙頭，不說話。

“你娘老說我偏心最疼你，這話一點也不假。小時候不管你怎麽淘氣惹你娘生氣了，我都盡量幫你開脫。後來，你懂事了，學會收藏起自己的病痛，也懂得照顧自己。爹沒忘記，你有一次發病，小小的你都喘到說不出話來，還不忘記對我說你沒事，喝了葯就會好的。當你喝完葯睡去時，我就發誓一定要醫好你。只可惜，爹這個誓言到現在還沒有實現，反而還拖累了你。”

燕南睜大眼睛看着永琪，她這才發現，這樣的父女對話，永琪好像從來沒和她講過。“爹…”

“人家都說，兒女都是父母上輩子的債，這輩子他們是來討債的。可是，我依然相信，你們是我上輩子的親人，上輩子的情延續到這輩子來。如果你們真的是來討債的，那麽也是情債，我也無言無悔地還給你們幾個。所以孩子，珍惜眼前人。”

一句‘珍惜眼前人’突然讓燕南覺醒，眼前那麽多人愛她，可是她偏要死專牛角尖讓自己苦惱。她好像看到眼前那麽多人，一個一個都向她伸手，包括那麽孩子。

門打開了，小燕子牽着驕陽的手，進來說，“驕陽，快給你額娘去看看，小鄧子給你買什麽了？”

小驕陽拿着一個麵人，跑到燕南面前說：“額娘你快看，小鄧子給我買了個孫悟空。我聼師傅說過，孫悟空好厲害，能七十二變還能保護他師傅去西天取經。”他又拉着燕南一個盡地往外走說：“額娘，那麽捏麵人的還沒走，我們再去買幾個。”

“好好好，娘就帶你去買。”她抱起兒子，笑着向永琪和小燕子說：“爹娘的一番苦心女兒明白了，以後我不再自尋苦惱，一定‘珍惜眼前人’。”

小燕子喜出望外，笑着說：“我就說嘛，這個女兒只有你搞得定。你到底和她說什麽了，她聼完會那麽高興？”

永琪神秘地說：“我只對她說‘珍惜眼前人’。”

“珍惜眼前人？什麽意思啊？”小燕子不解。

“無可奉告。”永琪笑笑說。他站在書桌前，拿起筆，又開始臨摹起那本‘貽晉齋法帖’。這次，任憑小燕子怎麽追問，他就是不說。他把這次父女的談話埋在心底，這是他和燕南兩人才知道的秘密。他一直希望，孩子們可以活得比他好，比他快樂，比他還要幸福。

這時，丫頭太通報說爾康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