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不敢說自己讀懂一首詩。尤其是翻譯的詩。

　　總是多少略有困惑，失去了原本的字詞和音韻這兩樣詩人賴以為表達的媒介，自己面前讀到的這首詩，跟原本詩人寫下的那一首，中間究竟相隔了多遠？尤其是當你發現，就連從尚算熟悉的B 語言轉換成自己使用著的C 語言，只要稍加更改一詞，替換一句之位，甚或只是多加或減去一字，它可能就會成為另一個全然不同的作品，那麼在它從原本的A 語言被轉換成B 語言的過程中，究竟又會產生多少可能的變相？

　　但又或者，當一首詩被轉換成各種語言之後，卻仍然能夠讓人在層層失真的可能性中體會到其間流轉的情感與思緒，激起讀者自身的觀察與想像，也許正代表了詩本身所具有的生命力，充沛到足以橫跨語言、文化、性別等等區隔人與人之間在表象時空中的所謂「差異」，而碰觸到了「人」之所為「人」於生命底層所共有的心思意念？

讀到辛波斯卡的「一見鍾情」（Love at First Sight）時這樣的思考逐步蔓延，詩本身一如詩人在她的得獎辭（*）中所言，是一個對俗世既定印象所表達的「我不知道」，並且由這個不知道所發展出來的尚不完滿的回覆。一個似乎習以為常，其實卻又無人真知其中的奧秘的剎那。詩人將之把玩於手中，陳述它、思考它，但沒有多加論斷它。

　　所以那擦肩而過的一百萬次，化身成為《紅色情深》中擁有相同品味，經過相同地方卻始終不曾面對面聊天的少女與年輕律師；是《向左走，向右走》裡就住在隔壁卻因為習慣的相反未曾謀面的城市男孩和女孩，甚至是《暗戀桃花源》裡，一個在聯大唸書一個家住聯大附近，卻在昆明不認識，跑到偌大的上海才認識的雲之凡和江濱柳；或者就是我們對每天走在路上不斷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在網路上閱讀聊天的名字彼此關係的無聲詢問……然後再於此幻化出各自故事裡的細節與情感，幻化出角色的性格和背景，幻化出說故事者關於究竟是命定還是緣分，是從哪裡開始會在哪裡結束，這些人們不斷想要探問的其他。

　　人們以為的「一見」，或許已是無數的「經過」，人們以為的「開始」，事實上總已經是中頁，誰又能知道「真相」是什麼？而真相對於「經歷」與「感受」是否又真有我們所以為那樣的重要性？

　　我們不確定，因而變化無常，的確更美。

　
　　　　　　　　　　　　　　　　一見鍾情
　　　　　　　　　　　　　　Love at First Sight

　　　　　　　　　　　　　　　　　　　　　　　　　中文翻譯：李黎

他們兩人都相信／是一股突發的熱情讓他們交會／這樣的篤定是美麗的／但變化無常更是美麗
They’re both convinced／that a sudden passion joined them／Such certainty is beautiful／but uncertainty is more beautiful still.

既然從未曾見過面，所以他們確定／彼此並無任何瓜葛／但聽聽自街道、樓梯、走廊傳出的話語 ——
Since they’d never met before,they’re sure／that there’d been nothing between them.／But what’s the word from the streets, staircases, hallways -

他倆或許擦肩而過一百萬次了吧？／我想問他們／是否記不得了 ——／在旋轉門／面對面那一刻？／或者在人群中喃喃說出的「對不起」？／或者在聽筒截獲的唐突的「打錯了」？／然而我早知他們的答案／是的，他們記不得了
perhaps they’ve passed each other a million times？／I want to ask them if they don’t remember --／a moment face to face in some revolving door？／perhaps a ”sorry” muttered in a crowd?／a curt ”wrong number” caught in the receiver?／but I know the answer.／no, they don’t remember.

他們會感到詫異，倘若得知／緣分已玩弄他們／多年。
They’d be amazed to hear that／Chance has been toying with them now／for years

尚未完全做好／成為他們命運的準備／緣分將他們推進，驅離／憋住笑聲／阻擋他們的去路／然後閃到一邊
Not quite ready yet to become their Destiny,／it pushed them close, drove them apart／it barred their path,／stifling a laugh／and then leaped aside.

有一些跡象和信號存在／即使他們尚無法解讀／也許在三年前／或者就在上個星期二／有某片葉子飄舞於／肩與肩之間？／有東西掉了又撿了起來？／天曉得，也許是那個／消失於童年灌木叢中的球？
There were signs, signals:／even if they couldn’t read them yet／Perhaps three years ago／or just last Tuesday／a certain leaf fluttered from one shoulder to another?／Something was dropped and then picked up／Who knows, maybe the ball that vanished into childhood’s thicket?

還有事前已被觸摸／層層覆蓋的／門把和門鈴／檢查完畢後並排放置的手提箱／有一晚，也許同樣的夢／到了早晨變得模糊
There were doorknobs and bells／on which earlier／touch piled on touch.／Bags beside each other in the luggage room.／Perhaps they had the same dream on a certain night,／suddenly erased after waking.

每個開始／畢竟都只是續篇／而充滿情節的書本／總是從一半開始看起。
Every beginning／is but a continuation,／and the book of events／is never more than half op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