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5-22 20:28:59月下墨客

《劃破漫夜的曙光:夜中燭光》第六章〈雪霽天晴光耀境〉(中)

  裝滿熱茶的馬克杯被靜靜的遞到面前,懿桐沒說什麼,緩緩接下並輕啜一口,桂花香飄散,溫潤的口感讓她感到很舒服。

  (或許大哥不喜愛喝咖啡等飲品,卻獨鍾於花草茶是因為如此吧?)

  她抬頭瞄了一眼在遠處忙碌的世黎,甜甜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她慢慢覺得有這樣一個哥哥其實也不錯。說實話,與生俱來的血緣關係讓她和懿樟很親密,然而眼前的這一位儘管相較之下生疏不少,靜下來體會時卻總能清楚感受到來自他的關愛與照顧。

  (說起來,我還未看見二哥呢。不過……這時候還是別見他好了……)

  她又啜了一口花茶,享受這難得的寧靜,直到樓梯上傳來紛亂的腳步聲。

  「──哇──睡的好飽!」

  「懿桐姑姑早安!」

  眼前蹦出了兩張神采奕奕的面孔,雖然年紀相差很多,但看上去其實沒有什麼相異處──都是如此純真、溫和、真誠。

  懿桐打從心底的笑笑:「早安。」

  她覺得這看似平凡制式化的句子說出來意外甜蜜,尤其在看見他們什麼事都不知道時。

  才剛順手將飲用完的茶杯放下,么妹便冷不防的撲了上來。

  「大姐──聖、誕、快、樂!」

  「……懿蓉……」懿桐的神色有點快樂又帶著些微抱歉之意。

  「……大姐……妳怎麼了?」

  「…………不、沒什麼。」

  懿桐邊說邊伸手輕輕撫摸懿蓉烏黑的長髮,薰衣草香從柔順的髮絲中飄散而出。在懿桐眼中,懿蓉一直像薰衣草這樣溫馴的植物一樣,讓人栽種讓人欣賞,靜靜的陪伴每一個身邊的事物。

  從不抱怨也從不對人施壓,儘管受到傷害也默默忍著,依然掛上笑容面對大家。這樣的妹妹著實讓人心疼。

  「……也祝妳聖誕快樂,懿蓉。」

  雖閉上雙眼,懿桐仍感覺到懷中的妹妹微笑著。

  抬頭她看向一直站在跟前用澄澈的雙眼直勾勾盯著自己的禮磨,男孩雖不發一語,卻讓人明顯感受到他的開心。

  「……你感冒好點了嗎?」

  「嗯!沒有發燒了。」

  「這樣就好……噢你等一下,懿蓉妳先起來我要拿東西。」

  等懿蓉起身之後,懿桐從身旁的包包裡拿出一只包裝精美的盒子。

  「昨天是你生日,來不及送你東西。今天是聖誕節,就一起送囉。生日快樂,黑禮磨。」

  意料之外的行動讓禮磨瞠圓了雙眼,他完全沒想到平時對他可以說是不理不睬的懿桐會祝福他生日快樂,甚至是送禮物。

  「謝、謝謝姑姑……」

  懦懦的伸手接下盒子,禮磨不知該如何是好,呆杵在原地彷彿一座雕像。

  「拆開它吧。」懿桐的語調聽起來十分愉悅。

  禮磨順從的撕開包裝紙,裡頭的物品漸漸出現在眼前。當包裝紙都撕除,禮磨先是一愣,接著歡呼了起來。

  「哇──是彩色筆耶!」

  禮磨開心的喊出聲,抱著那盒八色彩色筆又是跳又是轉圈,臉上流露出歡愉的表情,雙頰因興奮而紅潤起來。

  「你喜歡嗎?」

  「嗯!我很喜歡!謝謝姑姑!」

  懿桐遲疑了一下,伸手摸摸禮磨小巧的腦袋,覺得眼前的小男孩沒有自己之前想像那般討人厭,反而十分直率可愛,和以陽相比根本是毫無戒心到了極點。

  (也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壞……不過在孤兒院待那麼久還能保存這種天然,我想這大概是上天所贈與的可以帶來幸運的本質吧?)

  「那小磨,昨天你沒吃到餅乾吧?我等會兒和懿柳姑姑一起做聖誕餅乾給你吃好嗎?」

  「嗯!謝謝姑姑!」

  幸福漾在男孩的臉上,暖和了在場所有人心中陰溼的角落。

  而世黎靜靜在遠方一邊做事一邊留意客廳裡的一切,當懿桐從皮包裡拿出禮物送給禮磨時他著實嚇了一跳。

  (……沒想到懿桐會……)

  (大概是剛剛懿柳拉著她去買的吧?不過一向不輕易花錢的她願意掏錢買禮物給黑禮磨真的很稀奇……)

  (或許人真的會改變吧?以為早已注定的命運亦然……吧。)

  世黎不經意的想起仍熟睡的懿樟。

  (……他也能改變嗎?)

  (──不知道。)

  世黎並不知道懿樟是否能夠改變些什麼,但他漸漸相信至少能改變自己。

  (如果……我可以……)

 

  *   *   *

 

  男人剛睡醒,他一手抓著蓬鬆凌亂的頭髮,一手撐著勉強坐起的身體以免又倒下去睡著。

  「唔哇──幾點了啊……」他邊喃喃邊看向床頭櫃上的鬧鐘:

  「噢也才九點多嘛,啊啊今天起的可真早……」

  (大概是很久沒回家所以床睡不習慣吧?)

  他猜想著,然後稍微整理了一下服裝儀容,便打開門想要去盥洗室梳洗。然而門甫開他便愣住了。

  「……父親……早安……」

  「──黑以陽?!……你為什麼在這?」

  想起昨晚發生的種種事情,男子警覺性的認為以陽來找自己並不是什麼好事。可是……

  「我、我可以進去……嗎?」沒想到只是句簡短的請求。

  「──為什麼?」

  「沒、沒什麼……只是、想進去……」

  男子一臉狐疑的凝視著以陽的臉龐,忽地發現男孩不但雙眼充血,眼袋也又深又重,雙腳微微顫抖,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站在門外許久?

  「你、你該不會整晚沒睡覺吧?!你在做什麼啊?!」

  「我……我有睡可是我、睡不著……」

  「那你趕快回房間給我睡覺啊!」

  「不要!」男孩的腔調突然奇怪的高了起來:

  「我不要一個人睡……好可怕……」

  「……所以,你要來我房間睡?」聽出話中含意的男子覺得不可思議。

  被猜中心事的以陽默默低下頭猶疑了一會兒,然後像是下定決心般肯定的點了點頭。

  (為什麼?我明明昨晚還那樣打過他的……可是他卻……)

  原本想要回絕,但是以陽充滿期待與渴望被允許的眼神讓男子投降了。

  「……進去吧。我去梳洗一下再回來。」

  伴隨著一種筆墨難以形容的感覺,男子把門拉開讓以陽走入房間。確定以陽緩慢且踉蹌的爬上床後,他邁步靜靜離開房間。

  而在男子床上側臥的以陽貓著身子,他將棉被拉高到遮住半張臉的地方,靜靜闔上眼等待他的父親回來。

  被窩裡充滿熟悉的味道,他覺得很放鬆。昨晚一下經歷了太多事,讓以陽的安全感消失殆盡。每每閉上眼,腦海中便浮現父親憤怒的模樣。

  這使他即使開著燈也害怕的無法入睡。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最害怕的人卻也是最想看見的人。

  他完全不懂為什麼會這樣。在那一刻,在沒有任何支柱沒有人傾聽內心話的夜晚,他渴望聽見父親的聲音,看見父親的面貌,縱使是冷淡的言語也能讓他感到平靜。

  就算被責罵,就算被冷落,就算對方眼中完全沒有自己,但是只要能知道他還在那兒,就覺得滿足覺得有依靠。

  這種感覺很難解釋也不需要解釋。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幸福,雖然父親心中或許是討厭自己的,但還是讓他進到房間,甚至鑽進被窩裡睡覺。

  能這樣就足夠了。

  他已經不期待得到更多,他慢慢的感受到有來自父親一小部分的關愛就可以了。欲望增強只會讓他失去既有的一切。

  (「以陽,我好喜歡這句話,它說:『珍惜一個人的方式,就是一點也不要擁有,只要從旁做一個溫柔的襯色就好』,雖然很無奈,但很真實呢!」)

  他隱約想起不曉得多久以前,懿蓉看完某本小說後對他所說的話。

  (姑姑她……她的意思就是這樣嗎……我好像懂一點點了……)

  正當男孩想到一半,房門被咿啞推開,男子悄聲走了進來。

  「……父親……」

  聽見被窩裡傳出以陽稚嫩的聲音,躡手躡腳的男子先是稍稍嚇了一跳,接著皺起了眉頭。

  「──你還沒睡?趕快閉上眼!你可不要累壞身體搞一堆麻煩。」

  「……昨天、對不起……」

  「趕快睡覺。」

  「父親我……」以陽的聲音有點沙啞:

  「就算您不愛我,我還是愛您……因為您是我父親。」

  「…………」

  男子並未答話,只是靜靜的凝視一口氣把話說完便緊閉上眼躲進被窩的以陽,任憑心中千言萬語奔騰。

  (……你是大白痴嗎黑以陽?別告訴我因為我昨晚對你兇所以你就以為我討厭你。)

  (拜託──你是我兒子欸我不愛你愛誰啊?這種天經地義的事就不用懷疑了好嗎?天啊我那麼聰明怎麼會生出這種笨兒子?這一定是另一半差勁的遺傳基因啦……)

  輕嘆口氣,他默默的轉身倒了杯溫水:

  「黑以陽你聲音很沙啞,起來喝水。不要給我感冒了。」

  在看著順從的從被窩爬起來的以陽將杯子的水喝完後,男子淡淡開口:

  「今天是聖誕節,你想要什麼?」

  緊接著是一陣不甚明白的沉默。半晌以陽才猶豫的說:

  「什麼……都可以嗎?」

  「決定權在我身上,但你不講就永遠沒有。」

  「唔……我……」

  「講就是了!不要拖拖拉拉的!」

  「……其實、我、我想要大家都快樂生活……」

  聞言,男子詫異了一陣。對他而言,他擁有金錢擁有權力擁有許多特權,他可以給予以陽任何物質上形式上的需求,但如今以陽需要的卻是……

  「……所有人嗎?」

  「嗯……是大家。可、可以嗎?」以陽抬頭用疲倦但期盼的雙眸望向男子。

  「再考慮吧。」男子淡淡的回應:

  「該睡覺了。醒來後再說,不過可能不會是你希望的就是。」

  儘管有點失望,以陽仍順從的點點頭,乖乖閉上眼。接著,男子一語不發的端詳著寶貝兒子的睡臉,陷入沉思。

 

  看著禮磨興高采烈拿著彩色筆跑上樓的懿桐,沒來由的感覺到一直顯得沉重的心突然輕鬆了起來。

  「──大哥,你去休息吧。剩下我來弄。」她一反常態的向廚房走去,開口說道:

  「反正就只剩下麵包了吧。」

  「──不行。妳才剛回家,去換套衣服休息一下。」

  「拜託──我可是睡了一整晚。也不想想到底是誰在客廳睡著的?」

  「…………」

  對於擺在眼前的事實,世黎完全沒有反駁的餘地。他輕嘆口氣,退到一邊,讓懿桐站到料理台前。懿桐俐落的穿上圍裙,清潔了手後便開始揉麵糰。

  「……妳真的不打算把烘焙店讓給懿樟的下屬來管理嗎?」

  「沒有打算。」

  「可是妳……明明適合文學的。」

  「那又如何?」懿桐的口氣蠻不在乎,雙手不停歇的搓揉麵糰。

  「……沒什麼,抱歉……」

  「你幹嘛道歉啊你?!」懿桐停下手轉過身看著世黎:

  「真是無藥可救……對了!你有打算要送黑禮磨聖誕禮物嗎?我記得你也沒送生日吧?」

  「其實我是想送生日禮物。」世黎的音量突然小了不少:

  「但是一直還沒找到適合的時機。」

  (……送禮物還要時、時機?!──你你你……這、個、大、白、痴!!!)

  懿桐在心裡大罵眼前這個老是想太多的哥哥。

  「你到底在做什麼啊?!已經從昨天拖到今天了耶……」

  「…………」

  「──你現在馬上去送禮物然後休息!」

  話一說完懿桐便動手把世黎推出廚房,一直到確定世黎走上樓後她才轉身將揉好的麵糰一一分成小塊。

  (唉……突然發現這是第一次這樣對他說話,人生真的很奇妙。)

  (或許吧,人這種生物真的是會改變的……)

  「──大姐!我們來幫妳!」

  被拉回現實的懿桐甫回頭,便看見廚房門口站著笑嘻嘻對自己招手的懿蓉與默不作聲在捲袖子的懿柳。

  「……妳們不休息嗎?」

  「妳就不用客氣了。」懿柳邊說邊走到懿桐身邊拿起一塊麵糰開始捏形狀。

  「懿柳……」

  「妳剛剛不也把大哥推出廚房嗎?一樣的道理啦。」

  「嗯對啊──」懿蓉笑了起來:

  「而且我記得小時候和大姐二姐一起做麵包做蛋糕的畫面呢!今天和小時候每次做麵包的天氣一樣晴朗,讓我想要重溫一下。」

  「姐做的麵包真的外酥內鬆,又有口感……唉我怎麼學都學不來。」

  「而且烤的餅乾也很香呢!都不會有焦味,不像我每次都會忘記要把餅乾拿出來,等發現時已經焦掉了。」

  「……難怪每次都苦的。」

  「──二、二姐……」

  耳邊傳來兩位妹妹鬥嘴聲,腦海繚繞著她們聽起來一點也不叫人信服的理由,懿桐覺得很熟悉。

  (這種畫面,這種氣氛已經好久沒有出現了……)

  (真的像是回到了從前,暖和的冬陽灑入的廚房裡有三個女孩在揉麵糰吵著架聊著天,最最純真的年代。)

  「欸我說……」

  看見兩位妹妹不約而同的望向自己,懿桐輕低下頭:

  「我,最喜歡這個家了。」

 

  硬是被懿桐推出廚房的世黎漫不經心的走在二樓的走廊上。

  (……沒想到懿桐竟然改變這麼多……朔御里你應該不是只讓她睡著吧……下次我看見你一定要好好逼問你下了什麼藥。)

  (話說回來朔御里那傢伙現在不知道好不好?昨晚和他抄完地址後看見他匆匆離去的身影竟沒關心幾句……我還真不像朋友反像是被他照顧著的小孩。)

  他邊想著御里和他家人的問題邊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冷不防迎面走來熟悉卻又不常看見的人影。

  「……早安,黑懿樟。」

  「──你給我小聲一點!我兒子可是好不容易睡著了。」懿樟沒好氣的用氣音回應世黎的問候。

  「抱、抱歉……我不知道……噢另外,懿桐已經回家了,她在廚房。」

  「是噢她回來了……」懿樟喃喃說著,卻沒有要下樓的動作。

  「……你不去看看她?」

  「要啊。誰說不要的?只是不急而已。」

  「那……你有時間嗎?」

  「──啊?!」

  「呃、我是問你是否有空?如果可以能否到我房間一下?」

  「到你房間?!你又想做什麼?難不成你那朋友在房間裡準備要襲擊我?」

  「不、不是……純粹我有點事……」

  「──黑禮磨的問題是吧?」懿樟輕輕的說著:

  「你滿腦子都是他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

  「…………」

  看見世黎一副被猜中心事的狼狽模樣,完全不想理會的懿樟原本打算嘲諷他幾句然後回絕。然而……

  (「……我、我想要大家都快樂生活……」)

  懿樟的腦海中忽地浮現以陽幾分鐘前對他說的聖誕願望。

  (啊……當作是給以陽的聖誕禮物好了……既然他想要我也就試試看吧。反正要不要是我的決定嘛。)

  「──算了!剛好我時間多,以陽在睡覺我也沒處去,消遣你倒好。走吧。」

  懿樟一說完便逕自往世黎的房間走去,主動提出邀約的世黎反而瞠大眼睛的望著懿樟的背影。

  (……他、他今天怎麼了?照常理而言應該會冷冷的拒絕才是……怎麼會那麼配合?)

  抿了抿幾乎沒有血色的唇,摸不著頭緒的他仍快步跟上。

  進入房間後,輕掩上門,世黎甫轉身便看見懿樟十分放鬆的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一臉舒服的模樣。

  (……還真自動……)

  他無奈的想著,但沒說出口。

  「……黑懿樟……」

  「──幹、嘛?」

  略顯不耐的聲音傳來,世黎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起頭比較好。

  「我想和你談──」

  「你想讓黑禮磨留下,是吧?」

  一直面向房間一隅的懿樟倏地將臉轉向世黎,他雖然一臉厭煩,卻出乎世黎意料之外的沒有明顯輕蔑的神色。

  (……為什麼?難道因為大家都接受了,他不得不妥協嗎?但他的個性不該如此……)

  「喂我說你啊……不要呆站在原地,坐下來好嗎?」

  儘管場面似乎變成懿樟才是這個房間的主人,世黎並不在意,他順著懿樟的話拉了張椅子就座。

  相隔有段距離的兩人就這樣不發一語的盤算著究竟要如何談這一件讓全家幾乎陷入混亂的事。

  時鐘滴答作響,半晌,懿樟語氣輕淡的開口:

  「好吧,既然你不說話,那就換我問。從當初你說要收養小孩,到你選擇了黑禮磨,再到現在眼前的這一切,你認為你的願望對全家有任何益處嗎?重點是,對我有任何利益可言嗎?」

  「……可能沒有……吧。」

  「什麼意思?」

  「我認為,或許有,只是被忽略了。」

  「呵、你自作多情的可能性都比這種假設大。我沒說錯吧?」

  「…………」

  「既然這樣,你要如何讓我接受這件沒有甜頭的事?」

  「……但也不致於為你帶來麻煩吧。」

  「是這樣嗎?你仔細想想,若你的名下突然多了個與你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小孩,你兒子多了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弟弟,這樣是驚喜還是驚嚇?噢──或許你會高興也說不定。不過很遺憾我沒有這般度量。」

  儘管用詞十分尖銳,懿樟的表情卻意外平和,語氣雖稱不上愉悅倒也算冷靜。這種感覺讓世黎的背脊冷了起來。

  (……這就是黑懿樟平時在商場上與其他人談判的方式嗎?若真是如此,我還頗慶幸我名義上仍是他家人……)

  「……你果然連一點點東西都不願意讓我得到。」

  「天哪黑世黎,你的領悟力比我想像中還要高呢。的確,就是這樣沒錯。」懿樟的上半身微微前傾:

  「不過呢──今天我心情很好,若你能說服我,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答應吧!過了今天,你休想在這個家裡看見黑禮磨。」

  「…………啊?!」

  「就是這樣。」

  懿樟簡短說完後便一派輕鬆的靠上椅背,靜靜等待世黎開口。世黎低下頭思索著該說些什麼,但仍然毫無頭緒。

  「……能先談些無關核心的事嗎?」

  「請便。」懿樟一反往常的和順讓世黎有些意外。

  「……黑以陽……怎麼了?」

  「昨晚整夜沒睡,精神很差,有輕微小感冒,但不礙事。」

  「──你說他整、整晚沒睡?」

  「他說他睡不著。大概是因為我動手打他吧。」

  「……那他現在……?」

  「在我房間睡著,看起來很安穩。你就不用操心了。」

  「……在你房間啊……原來你們和好了。」世黎鬆了一口氣,他並不想把一對父子的關係搞破裂:

  「……另外,關於昨晚我朋友對你動手,抱歉……」

  聞言,懿樟輕抬手一揮而過,表示沒特別放在心上。由於懿樟說話量減少的速度太快,世黎必須不斷思考要說些什麼才能好好應付眼前的沉默。

  (……突然覺得平時雖然傷人卻總是主動開口的懿樟也不錯……至少不會讓場面很尷尬……)

  「……如果我現在問你問題,你會說實話嗎?」

  「黑世黎,我對你一直都沒說過謊。別的事情就算了,但麻煩你不要懷疑我的信用。」

  「抱、抱歉……」驚覺自己差點踩到地雷的世黎趕緊道歉。

  的確,在他能回想起來的記憶裡,懿樟是真的不曾對他說過假話。頂多不說,或是岔開話題,甚至反訐,但他仍堅持著所謂的信用。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職業道德吧……就連不在公司都堅守這樣的信條……)

  想到這裡,世黎緩緩開口:

  「……你對黑禮磨真正的想法是?」

  「老實說我很不喜歡他,畢竟無親無故無血緣,但也不致於討厭他到想要碎其屍至萬段就是。頂多趕走嘛。」

  「萬一我說服你讓他留下,你將會怎樣對待他?」

  「還能怎樣?當然只能像正常人一樣對待他,難不成像狗嗎?至於態度要看當時監護人是誰再決定。以及先提醒你,你說的是『萬一』,不用太期待。」

  「……他現在所遭受的一切,是因為我……嗎?」

  「我想你自己也夠清楚吧。」

  「為什麼……你那麼討厭我?」

  「你不用知道。」

  「我想知道,從小到大我始終找不到真正的原因。」

  「…………」

  「我真的想知道。」

  「……黑世黎你非常煩人欸!」

  懿樟似乎有些不悅,被問到隱私處讓他馬上變的有防備心。他坐正了,視線不偏不倚的射向世黎。

  然而這次世黎並不打算退縮,他靜靜凝視懿樟漆黑的瞳仁,他從瞳仁上映出的影像看見自己臉部的線條僵硬至極。

  沉默了半晌,懿樟一臉不高興的開口:

  「……因為有你,所以我感到自卑。」

  發呆之際,這句像是喃喃自語的話竄入世黎的耳中。剛反應過來的他嚇了一跳,他從未想過懿樟會認真回答自己所問的這種問題。

  (以前就算我只是不小心提起他也會勃然大怒然後轉移話題啊……)

  「論外表,不如你;論學歷,也不如你;論才藝,更是不如你。至於受人歡迎的程度倒是半斤八兩,不過我想箇中原因大相逕庭……黑世黎,我討厭你因為你過於優秀,這使倍受長輩寵愛的我格外抬不起頭來。」

  懿樟平靜的說著,彷彿是在敘述別人的心情,然而世黎隱約感覺到懿樟擺放在沙發扶手上的手指正無法控制的顫抖。

  「所有人都拿我跟你比。每個人都質疑我、嘲笑我,說我遠不如你,笑我應該和你身分調換。若不是因為你,若不是你太耀眼太受矚目,若不是你這該死的資優生,明明國、高中六年全在鬼混鬧事,卻幾乎每次段考都全校前十名,最後竟然還順利考上第一志願……我怎麼可能受別人的這種屈辱?!」

  「……黑懿樟……」

  「我當然知道每次考差被罰不能吃飯時擺在床邊的食物是誰放的,但對我而言除了一丁點微薄的感激外,那行為讓我感到的是更多憤怒與羞辱。我根本就像是被施捨,被一個害我被家人過度要求的人同情,若不是為了生存,我完全不願意碰那些食物。」

  懿樟原本極力想要隱藏的不悅漸漸從他的用字遣詞和語氣中顯現而出,但他現在無所謂了,他突然想要好好發一頓脾氣。

  (呿、反正又不是攸關公司名譽或是生意的重大談判,隨便了我不想要管我說些什麼了!老實說我也壓抑夠久了,總要說些什麼吧!)

  「黑世黎──你知不知道我國中老師都跟我說些什麼?他們都說:『黑懿樟,聽說你哥是附近社區高中的壞學生啊?聽說就連這樣的敗類這次段考都能全校第五欸……你能不能認真點啊?還是你比你哥笨太多補不回來?』我真的很笨嗎?你說啊!」懿樟的雙眸盈滿憤恨。

  「上高中時正值青春期,偶爾我混了點、叛逆了點,他們又說:『哇──看來你也想學你那位聲名遠播的哥哥啊……不過你有能耐考到第一志願嗎?也不想想自己是哪塊料!另外我還聽說你原本是黑聖麟在外偷生的小孩呢……唉呀不是正統果然有差!』……你不覺得這些話很過份嗎?你和我到底哪裡有關係了?我為什麼要一直被比較?我是我欸!我又不是你!」

  世黎不知不覺噤聲了。他從來沒聽過懿樟以前曾受到別人這樣對待,從來不知道自己當年不懂事的一舉一動都讓懿樟承受莫大的壓力與異樣的眼光。

  (我……似乎開始理解黑懿樟討厭我的原因了……)

  他感到難過,他知道這些事情不全然是自己的問題,可是如今他也難以果斷的推掉所有責任。明明不斷告訴自己懿樟是在推卸、在找理由,但心裡卻還是無來由的刺痛。

  發現世黎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懿樟倏地停下來,反覆深呼吸試圖讓自己冷靜,他並不想因為情緒失控而說出太多心事。每個人都必須保留一定的秘密好保護脆弱不堪的自尊,否則那些弱點都會成為讓自己體無完膚的把柄。

  「抱歉……我從未想過你的感受……」

  「無所謂。」懿樟恢復平靜的語調:

  「我並不打算讓別人了解我,也覺得別人沒那必要體諒我。」

  各懷心事的兩人再次陷入沉默。房間的氣氛很尷尬,但沒有一方想要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