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過世的那個凌晨，我們都坐在病床邊。那是當天晚上第二次來到關渡榮總醫院，而我們都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兩、三小時前第一次要離開時，姑姑跟老爹在門口一邊抽著煙，一邊談論著大半夜該要去哪裡找師兄師姊們來助念。離開後醫院又來了電話，我們終於確定就是今天了，才又匆匆忙忙奔回醫院去。

已經記不清祖母到底有多少年整天嚷嚷著：「我不如去死算了！」這麼嚷著嚷著她也過了好多個歲月，只是越來越佝僂了肩膀身形、眼睛逐漸看不清了，而她終於只能以一次不到五公分的步伐向前邁進。雙手凌空摸索著前方的虛無，急促地疾行著，似乎一停下腳步便會支撐不住的往地面直直撲倒。

這麼些年來她一直守著那間老舊了的四樓公寓寸步不出，即使我偶爾提議要揹她下樓散散步，走在沒有屋簷遮蔽的天空下，她也從不願意。直到她臨終前，也唯有去醫院檢察的少數時候她才肯讓人抬下樓。

我極不願意用這種方式留下對祖母的記憶。她總是咒罵著，向著客廳彼端靜靜坐著的祖父，意有所指地扯著幾十年前發生卻始終甩不開丟不脫的舊帳，眼神卻絲毫不向他身上瞟。而祖父只能微笑，嘆氣，裝作不聞。那與我幼小時眼中那名矮小豐腴卻始終慈祥和藹的長輩，完全不像是同一個人。那是敗亡憎恨並氣急敗壞的，那是滲透了骨髓的咬牙切齒，我對此怒不可遏卻無能為力，只能轉身遠遠逃開。

我再次回到她身邊時，祖母已經幾近睜不開眼。剛開始時她還認得出我們的聲音，漸漸地沉睡的時候比清醒時多得多。看護小姐替她擦洗身軀、換尿布，小口餵她吃用筷子切爛的無味麵條，而祖母一旦飽了，便會埋怨著：「人家吃不下了嘛！」她那時扁嘴賭氣的模樣活脫脫像個稚氣未脫的少女，正向著囉嗦的奶娘大撒其嬌。

在那雙緊閉著的睫毛下、在看不透的無盡漆黑裡，她重回到了那個戰亂前的西安故鄉，再也沒有踏足過的故土，回復了亭亭玉立的閨女歲月。憎惡從她臉龐上褪了去，睡眠佔據了她大部分的生命。而親戚們走出病房時總忍不住低聲交頭接耳著，一致同意現在昏睡不醒的時光反而是祖母近幾年來最幸福的日子。

我偶爾會於夜深人靜時出現在病榻邊，悄悄摩擦她消瘦了的臉頰，輕捏她的掌心，然後在沒有人發現之下獨自離去。她有時知道是我，有時則不。我並不在乎。

那個晚上，我們靜靜地坐在床邊，等待祖母斷氣。年輕醫生每隔數十分鐘會走進來看看狀況，然後什麼也無能為力地轉身離開。心電圖的波動紊亂迷走，時而上百來下、時而又回歸平穩。一度父親沙啞著嗓子──彷彿一放鬆力氣便會失聲痛哭似地──懇求醫生，能否停止對祖母的治療，好讓她早點安祥睡去。醫生為難著，委婉地拒絕了。

我們終究不知道祖母何時離開了。

醫生說剛過世時常會有心律不穩定的現象，所以心電圖還持續地接受著她最後的微弱心跳，無法明確判定正確時間。生與死似乎沒有那麼絕對清楚的一條界線，跟我在偵探小說裡慣常讀到的不同。現實中沒有時刻表詭計或不在場證明，一切都是迷濛模糊的。灰茫茫的一片，死寂。

父親始終不肯原諒祖父，為了某種我不確切了解的原因。從過世後的頭七頌經、出殯火化乃至於到進駐靈骨塔，一切相關儀式都將祖父蒙在鼓裡，不給他現身告別式的機會。四處物色靈骨塔時，父親也堅持絕不讓祖母隨著少將退役的祖父一同安身軍人公墓，硬是在別處買好塔位讓祖母棲身。

過不了多久，九十來歲的祖父也跟著離開人世。

在他的年代裡，祖父應該算得上是身形魁梧的男子。一百七十公分左右的身高，直比生活在戰後豐衣足食世代的父親還高出許多，而他活到九十來歲也一直以健朗著稱，從不肯安安穩穩地坐在家裡安享天年，老是活力十足地往外跑，熱衷與昔日老同袍們碰面聚首，在浙江同鄉會、退伍軍人等團體中都極其活躍。這也是父親與祖母最不能原諒他的地方。

祖父臉龐上永遠掛著微笑。他喜歡被眾人環繞的感覺，而每到過年節慶時他總呼來全家人一同在江浙館子裡用餐。祖父永遠早半小時到場，一個人靜悄悄地坐在包廂裡，把紅包照人數準備好、塞進外套內袋裡，默默等待著眾人的到來。我會為他盛上滿滿一碗的菜餚，瞧著他津津有味地嚼著我吃不慣的浙江菜，聽祖父頭頭是道地介紹起嗆蟹、清蒸臭豆腐等家鄉菜餚的由來與作法。

然而直到現在，我、以及我這一輩的親戚小鬼們，還是沒有半個人會說浙江話。

我到很後來才終於領悟，祖父一天到晚往離家很近的榮總跑，原來是因為寂寞。他會點杯咖啡，在榮總餐廳裡的冰冷座位坐下，看看報、發發呆，就這麼百般聊賴地打發一天，然後打道回府。我猜想他每天藏在報紙下的眼神，都是在打探榮總裡來往穿梭的行人中是否有著熟悉的臉孔，如此一來他們就能起身握手寒暄，互相傾吐離開軍旅久別多年後的遭遇，暢談當年兵荒馬亂中意氣風發的戎旃歲月。

在昔日部屬左一聲長官、右一聲將軍的尊敬稱呼下，祖父彷彿又成了一呼百諾的顯赫將帥，而不是家中遭妻兒白眼冷落、無地自處的失意漢。也或許是因為如此，從原本的健步如飛到後來的舉步維艱，甚至在樓梯間摔破了幾次頭，親友力勸下才老大不願意的拄起了拐杖支撐，祖父始終日復一日、不畏寒暑地往榮總報到，顫巍巍地踏上熟悉的路途。

後來我聽說，祖父在過世前的幾個月已經幾乎沒有力氣行走了，但他寧願花錢坐計程車也要去榮總守候。即使，那條道路對我們年輕人來說，不過區區三、五分鐘的路程。而他從不願讓我們親眼目睹他老態龍鍾的虛弱模樣，就算從榮總用完餐後回家的路途相同，也堅拒與我們同行歸返，再在送走我們後獨自地坐上計程車。

躺在病床上的最後時光，祖父一直睜著雙眼驕傲地與病魔作戰，直到最後都不肯束手就擒。嘴中啞啞地發不出話語，但他仍堅強地用目光告訴我們，他還不想放棄。原本飽滿的胸膛如今深深凹陷，在肋骨與肋骨之間形成一座座窪地，而我伸手撫過那一整片高低起伏不定。

而始終責怪著祖父的父親，每每得到機會就要數落上他一頓的父親，一提到祖父便咬牙切齒的父親，在葬禮上也忍不住卸下防備，哭倒在地。兩場葬禮前後我都沒有哭。不知從何時起，我已經變得無法為了現實哭泣。只有在燈光熄去的戲院裡，只有在睡前就著天初明的微弱光亮下讀著的小說文字裡，眼眶才會不爭氣地濕潤起來。我變得只能活在虛幻之中。

差不多也正是在這兩場葬禮前後，住了近二十年的老家公寓決定拆除重建大樓。父親既要來回奔波醫院之間，又要埋首處理搬家事宜，心力交瘁之下已幾近崩潰。作為家中唯一的青年，我多日搬著上百公斤的雜物來回於老家與新寄宿的公寓之間，承載了二十年份的爭吵齟齬冷戰等種種不堪回憶，依附在紙箱包裹裡沉甸甸地壓在我身上，雙臂酸疼得差點舉不起來。

父親本來打算丟下我們不管，自己一個人搬完房間裡的東西先行一步到新公寓裡生活，正如多年來他在除夕夜拋下我們獨自開車在星空下奔馳散心，正如到現在他還是不願與我們同桌吃飯，正如到現在我們一天仍是講不到兩句話一樣。要不是他需要我替他揹負那些足以壓碎肺部的重量，他一定會這麼做。

正式搬遷的那一天，搬家工人們來去的倉促腳步與陌生氣味嚇壞了家中兩隻少不經事的貓兒，而等到我們搬完傢俱後終於要帶牠們離開時，幼小的那隻狠狠縱情地伸出利爪在我臂膀上留下鮮血的印記，一路流過手肘。現在回憶起來，倒是想起了我養的第一隻貓因腸套疊而動手術的那個晚上，麻藥褪去後牠瘋狂地在籠子裡衝撞，然後我一邊痛哭一邊抱著牠，任由牠在我臂上狂抓狂咬。

那天晚上醫生好心地讓我一個人待在動物診所裡陪牠渡過一整晚，見牠時清醒時昏睡，而我一直流淚。之後我每天下班都會到診所陪伴牠，見牠包著紗布與其他前來就診的動物互瞪。有一天晚上，牠想跳上我的膝蓋，卻始終無力攀上那個高度，然後微弱的咪咪叫並向我求救。

隔天中午醫生打來辦公室通知牠去世的消息。

寫到這裡我哭了，濕氣淹沒了眼鏡而看不見電腦螢幕，我小心地不發出聲音以免驚醒家人。一如那天中午我趴在桌上痛哭，嚇壞了辦公室所有人，但那時我忍不住聲音。我哭了一整個下午。

偶爾我下班半夜兩、三點時會順道繞去看看舊家。搬完家的那一天，整理完所有的記憶後、清空幾乎所有物品，家裡空蕩蕩的一片，只剩沾滿腳印與灰塵的磁磚與髒污了的牆壁。家顯得好寒酸冷清，畏畏縮縮的，跟我記憶中的家不同，即使那是再怎麼冰冷而聽不見笑聲的家。

不知什麼時候，他們用怪手與榔頭殺死了我的家。
不知為了什麼，他們非得要殺死我的家，才能蓋新的。

現在原本是家的地方只有光禿禿的一片，殘磚破瓦散了滿地。拆完屋已經快大半年了，還沒有要開始建造的跡象。天知道會不會有動工的一日。我並不在乎。

死亡並不痛苦，痛苦的是等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