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2-04 00:38:51分享器

草原

 

 

 

  二十三歲那幾年,常常想著自己在夜裡穿過草原的事情。

 

  很大的原因是因為當時住的地方旁邊便是一片廣大的草原,我常常在客廳的窗邊看著那片草原,想像著走在裡面的樣子,想像著自己可能在那之中感覺到的東西,但作為真實生活的我,卻從來沒有過真正去走走看的念頭。

 

那是個偏遠的小站,車站附近,每到夜裡都能聽見夜班運貨火車隆隆地經過的聲音。住所在山腳下,山的邊緣便是那片巨大的草原,每到秋末便長出大片白色的芒草,到了冬天,就像高中畢業生按著盲目的興趣或命運分門別類地以變成不同的顏色為表象成為不同社群的成員般變成各種顏色,但在遠處看來,不過是一片又一片顏色雜亂的芒草罷了。雖然如此,但整片整片的芒草變色之後的情景依舊相當可觀,我總是想著自己走在其中的情景,那之中有芒草,但卻是夏天。

 

時間大約是七八月的晴朗夜晚,高度已經達到極限的芒草都比我高出許多,草的氣味隨著風四處吹送著,明亮的月光照出我的影子,遠遠地也許有著路燈阻擋著黑暗的邊緣,又像為了誰而在等著什麼似的,鄰近的道路...總是有一條鄰近的道路,但上面一個人都沒有,我離那有路燈的道路大約有兩三百公尺,維持著這種多少令人安心的距離,走在那巨大的黑暗之中,聽著穿過草地的聲音,什麼也不想,讓時間流逝,在黑暗裡靜靜地只是走著,將經過的一切沾上身體,然後一步、下一步。有時候稍不小心,就會走偏而到了完全看不見燈火的黑暗之地,那時才回過神來,想著我究竟要走到哪裡去呢?然而腳步卻也沒有停下來,停下來就糟糕了,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地就對背後已經走過的黑暗感到恐懼,立刻意識到自己不可以在此時加快腳步,因為要是真的有什麼東西會不利於自己,那再快也是沒用的啊。因此,必須保持這樣的節奏繼續走著,否則自己將會先被恐懼所傷。

 

  然而,不知不覺地,還是越走越快了。沒關係,只要不是用奔跑的,那就沒問題吧,我一向都跑得很慢,在體育課時永遠都是跑最後,曾經為了搞笑試著說我要去跑步健身,也是跑沒兩圈就喘得不得了,肚子痛得像有人用木槌子在敲著肝似的,這樣的我,一但為了逃離恐懼而奔跑起來,那是比絕望本身還要絕望的。知道自己的極限是多麼可笑之後,要不就發奮鍛鍊自己,要不就該裝作若無其事地把眼神從那絕望之中轉開,什麼也不管地繼續前進,而我選擇的是後者,就是這麼一回事。

 

  以一種不自然的快步走著,感覺也是時候回到道路上了,但是那方向早已混淆,因此也只好繼續走下去,總會走到盡頭而不得不轉彎吧,到時候再向原本道路的那一側走去就是了,這麼想著,卻一直還走不到盡頭,開始有了厭倦的感覺,因此腳步又自然地慢了下來,原本的恐懼也不知不覺地消失了,畢竟原本就沒有什麼東西好拿來緊張的,都是自己的想像而已。

 

此時雲層淡了一些,月光變亮了,看得到一點眼前的道路。不久之後,來到了路的盡頭。

 

想像總是到這裡就停止了。因為實在想不出那盡頭的光景,會是一條正常無趣的道路,還是會發現自己到了某個出乎意料的地方呢?一旦開始構思,想像就停止了。我就在草原的盡頭停了下來,四處觀望了一下,什麼也看不到,只好又折回草原去。

 

  實在不是太好的想像,其中毫無發展性,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振奮人心,甚至無法得到平靜,但不知為什麼,常常會想起這樣的場景,有時候,幾乎像真正在發生著一般,聞得到夜晚的氣味、草的氣味,身上的汗水味,走動時雙腳因平緩的運動感覺到的舒適感,以及我終究是一個人的事實。

 

  也許就該是這樣吧!我這麼想著,一生至此就是如此,也不是太糟糕,只是缺乏目標而已,雖然說不上沒有遺憾,但是未來應該還有值得期待的東西,只是還沒有出現而已,再等等吧,總會看見的,只要注意看著一切,不要錯過就是了。

 

  有時候,我會想要仔細看清楚什麼而想著自己帶著照明的東西走在草地裡。手電筒的光太集中,反而使得一旁的黑暗令人難以忍受,因此怎麼想都是燈籠一類溫暖地散發光暈的東西才是。然而怎麼樣也無法想像自己提著燈籠走在草地裡的樣子,畢竟上次提燈籠至少是十年前的事了啊。

 

因此,即使月光變得黯淡,我依舊兩手空空地走在黑暗的草地裡,有時候被恐懼襲擊,有時又忘記,久而久之,連那恐懼的過程都習慣了之後,便自然地有了一種認知,那就是草地本身其實是安全的,而我將永遠活下去,手腳健全,不會遭遇任何危險,而且只要我還走著,我就永遠年輕。

 

  那實在是太過於天真而危險的態度,因為任誰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就算只是想像也好,在黑暗中永遠都存在著各種可能性,出乎意料的危險隨時都有可能發生,事情不會總是像想像一樣美好,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

 

  然而,當我走在草地裡,已經無法讓自己小心了。而我的本體在這件事上一直都是旁觀者,從來沒有在夜晚走進草地過。

 

  終於,那件事發生了。

 

  那是在某個三月的日子發生的事。事件本身倒沒有什麼意義,只是一件別人會適度地對此表達遺憾,但隨即就會忘記或無意識地撇清關聯的毫無留存意義之事,因為大體來說,那件事的本質是絕望的,而對於有權利保持不關我事態度的他人來說,要分擔任何悲痛或遺憾都是毫無意義的事。對於我來說,也應該是這樣的,但是由於是發生在我的身上,因此我沒有任何方法說服自己用一樣的方式來逃脫責任。

 

因此,我相當、相當痛苦,而且沒有任何方式能夠宣洩那痛苦。對於原本習慣了平淡的生活,下意識地認為「應該不會有什麼重大事件發生在我身上吧」的我來說是個相當巨大的衝擊,那衝擊之大,幾乎完全摧毀了我對於自己命運的認知,當然原本的我是相當天真的,在往後的日子看來,那樣的事情是命定遲早會發生的吧,只是當時的我即使能預見到這件事,也沒有辦法做出任何預防或是反對的行動,也沒辦法提前或延後承受,只能等待事情發生,並在一瞬間承受所有的重量,像等著被沖走,被河流琢磨成卵石前的笨重石頭。

 

  然而不幸的是,我在那洪流之中並沒有讓自己學到任何東西。只是一昧反射動作地抵抗著一切從遠觀來看是必要且健康的傷害,我不斷閃躲、封閉一切可能造成痛苦的路徑,全心全意投身一切可以打發時間及獲取生存最低限需求的工作與規律生活,什麼也不想地只是往前走。

 

直到有一天我醒來,發現自己已經三十五歲,從什麼角度看來都一事無成。

  

 

  三十五歲生日的這一天是星期三。下班後,原本約好的同事因事不能來,因此生日會便取消了,我離開工作的地方,發覺沒有地方可去,就照原訂計畫去了原本說好要慶生的啤酒屋。

 

  星期三的啤酒屋空空蕩蕩,畢竟時間還早,又不是週末,只有三三兩兩用餐的客人。酒促小姐懶洋洋地過來問我要什麼,我要了一瓶啤酒,在炒飯和乾麵間猶豫一下後,點了炒飯和涼拌牛蒡。

 

  餐點上來之後,我專心地吃著,對於生日我已經沒有什麼期待,原本的餐局也只是友善的人們之間彼此禮貌性的虛應故事而已,然而自己孤獨一人在啤酒屋吃著可憐兮兮的晚餐這樣的畫面,還是多少有點令人有些什麼情緒,我陷入一種可悲的自憐自艾。

 

意識到自己已經盯著啤酒大約十幾分鐘時,飯已經吃完,牛蒡絲倒是一口都沒動。突然有種想把酒杯用力在誰的頭上打破的衝動。

 

  好了。也是時候了吧。我想,拿起酒杯把剩下的啤酒灌了下去,然後用手指輕輕地按了按眼睛及太陽穴。也到了該好好想想的時候了。

 

  雙手按在兩側的太陽穴上,閉上眼睛。我到底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呢?

 

  我一點一點地思考,但總是情緒多過現實,而現實又都曖昧不明,彷彿幻影,我在那之中不斷迷路,不知道該想些什麼,又好像非得想些什麼似的。當我回過神來,四周坐滿了吃宵夜的中年男人們,而我在喧鬧的人群之中,獨自佔了一個正對電視的大位。

 

  我離開啤酒屋,才發現已經將近半夜了,但是一點回家的動力都沒有,因此便在街上走了起來。

 

  上一次獨自在半夜的街上閒晃,是什麼時候了?我想不起來。我走過打烊的市街,人行道的味道、狗的味道、食物殘渣的味道,行走的舒適感覺,夜風……我突然想到,已經是秋天了。

 

  這時,我又想到了草原。或者更正確的說,想到了過去想著草原的自己。

 

  那是多麼遙遠的事了啊。我充滿懷念地試著想像那場景,甚至閉上眼睛,想像自己正走在草原裡。

 

但是,什麼都看不見。我試著想像過去草原在我心中的樣子。但那甚至連想像都稱不上了,頂多只是憑空虛構的單調敘述而已,真正的想像不是那樣的,真正的想像…….

 

那是什麼呢?我停了下來。過去的自己,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好吧,你已經失去了想像的能力。我想。但是別想得太嚴重,最好別去想,不要以為你還是以前那個人,就可以了,都算了吧,事情總會好的。我反覆地說著,說著,並上車,回家去。

 

但是,並不是這樣。

 

我睡不著。許多記憶開始群聚在我身後,麻雀般瑣碎地吵鬧著,說著這裡不好啊那裡不對的煩死了,而我絲毫無法轉過頭去大喊一聲把它們嚇走。

 

模糊地看見天亮之後,我才終於睡著。

 

我夢見很多人走在草地裡,每個人手上都有著或大或小的燈籠。他們像是在尋找著什麼,卻又像只是在無目的地漫遊。而我在他們之外,看著他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並未身處其中。

 

  隔天醒來,我就去了火車站。

 

雖然不知道去了有什麼用,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還能做什麼了。

 

  下午三點,我抵達那個熟悉的小站。

  

 

街上有了幾間新開的餐廳,我在一間以前要是睡到中午後常去的店簡單吃過之後,去附近的大賣場買了手電筒、水和乾糧。結帳的時候,我注意到店裡依舊放著和過去記憶一樣難聽的舞曲音樂,笑了出來。

 

  時間還很多,我慢慢地在街上走著,核對著記憶中的場景,雖然那一點意義都沒有。

  天色暗了。我走到了當年住過的房子。

 

  房子裡頭的燈是暗的,但停車格裡停了幾台摩托車,我仔細地看了看曾經熟悉得不曾注意過的地方,直到天黑,屋內的燈亮了起來,我才走了開去。

 

  然後,我就在草原的邊緣了。

 

  夜風溫柔地吹拂著,我深吸了一大口氣。令人恍惚的微光、草的氣味、蟲子的叫聲、擋住了半個天空。一切都與多年前相同,只是邊緣地帶堆著的垃圾好像變多了,旁邊過去一度種過玉米的田地現在不知是休耕或是荒廢了,長滿了雜草。

 

這一天的夜晚相當晴朗,月光將一旁的山脈打出大片陰影,而在那陰影的邊緣,遍地的芒草反著銀色的光。我看著,看著,走了過去。

 

草原比想像中還難行走,我必須不斷撥開比自己還高的芒草,手掌不時有類似被影印紙邊緣切到的疼痛感。不時聽見腳下踩碎玻璃的聲音,撥開草地時,有些蟲子總是幾乎貼著耳朵飛過,發出像老式螺旋槳飛機一樣的巨大聲音。黑暗像突然醒來的野獸,原本蜷曲著的軀體向我的方向張牙舞爪地伸展開來,而且還在不斷生長著。四周相當寂靜,雖然想要盡可能安靜以免驚嚇到任何東西,但踩踏草地的聲音還是不斷變大,好像可以跟黑暗一起變大,直到無邊無際。

 

然後,有別於想像的,真正的恐懼來臨了。

 

我睜大雙眼,努力想辨識身旁的一切,繼續往前走去。不能停,現在停下來的話,就會連回去的勇氣都會沒有了,這麼想著就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想著以前想過的啊,恐懼會消失的,會消失的,現在退後的話,就失去來這裡的意義了啊。

 

但是恐懼並沒有消失。要不是恐懼比想像中維持得還久,就是我比想像中還沒有勇氣。

 

終於,我閉上眼睛,回過頭,沒命地跑了起來。

  

 

  不知道我在那恐懼之中跑了多久。當我清醒過來,已經跑出了草原,而且還在繼續跑著。胃裡翻騰著,頭痛得不得了,一身不知道是冷汗還是真正的汗水,我跑到馬路邊,對著水溝蓋就是一陣大吐特吐。

 

  吐到胃裡沒有東西可吐的時候,一輛車正好經過。

 

拜託不要停下來,我不知道要怎麼解釋呢,腦中只有這個念頭。那輛車好像稍微猶豫了一下之後便開了過去。突然,我一邊吐,一邊笑了起來。

 

  笑了一陣子之後,似乎清醒了不少,才想到自己笑得好大聲啊,吵到鄰居怎麼辦,哪來的鄰居啊,我哈哈笑,打開礦泉水蓋子灌了一口,坐在路燈下繼續笑,但是已經不再吐了。真是遜啊,我哈哈笑,到底千里迢迢地跑來這裡幹什麼呢?然後呢?然後要幹嘛呢?我只能繼續哈哈笑。

 

  我不笑了。笑聲的停止和開始一樣突然,我用袖子擦了擦臉,又喝了一口水。

 

  我回頭看著那片草原。

 

不了,我不進去了。已經進去過了,跟想像中的一點都不一樣啊。

 

我對著燈光檢查雙手。手背上有一些細細的痕跡,但都沒有流血,倒是褲子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劃開了一個口,那一定是奔跑造成的。我整整衣服,站了起來。

 

回去吧。已經來過了,而且我徹底被打倒了,就算這樣,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

 

  

我搭了最後一班車回家,上車時突然想起,這或許就是當年半夜聽到的那輛車吧。

 

這時才突然發現,我竟然一點都不沮喪,相反的,還有點開心。

 

回到住所,天已經快亮了。我倒上床,立刻睡著了。幾個混亂的夢境只在意識的底層跳接著,充其量只是感到眼皮下有東西在跳的程度而已。

 

然後,毫無預警地,我回到了草原。

 

 

我站在草原的中心。黑暗穿過我向所有的方向伸展,我站在黑暗的核心,四周的草柔軟地繞過我的手、我的身體,好像我不存在似的。

 

眼睛慢慢地適應了光線,才發現草原比想像中還大,但並不是無限的,那之前被錯認為無限的,只不過是黑暗而已。草原的一邊是水氣折射下的幽光,那裡是道路。另一邊被巨大的黑影阻斷,原本以為那是山脈,定神一看,才發現那不是山,而是某種不可名狀的東西,像是經年累月沈積下來的黑暗,那東西的邊緣不斷變化,像以極低速燃燒著的火焰。

 

我凝視著那東西,感到相當平靜。不自覺地便閉上雙眼,黑暗瞬間接過所有的感官,一切霎時寧靜。接著,聽到了什麼,有什麼從眼底浮現出來。

 

那是我。

 

更正確地說,那是二十三歲的我。

 

他的身上沾了許多草屑,令人懷念的牛仔褲腳都是帶刺的草籽,他閉著雙眼,跌跌撞撞地走了過來。

 

「嗨。」我說。

「喔?」他同時說。

「是你啊。」我說。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說。

「沒什麼,只是稍微踢到鐵板了。來走走。」我說。

「喔。一切還好嗎?」他問。

「嗯。還好。」我說。

「那就好。」他搔搔頭,的確是記憶中過去的我會做的事。

「要回去了嗎?」我問。

「我想再走走。作業寫不出來啊。」他說。

「加油。」我說。

「你也是。」

 

他就這麼走掉了,我有點想跟他說些什麼,後來還是沒開口。

  

 

  隔天醒來之後,我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洗了熱水澡,然後坐在窗邊,看了一天的書,期間有人打電話來,但我沒接。

 

  再隔天,我又上班去了。

 

  我再也沒有回到那片草原。

yrj 2008-12-11 14:5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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