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這篇文章會有多長，也許會是我近期寫過，有發表和沒發表的文章中最長的一篇。因為積壓了好久，思索了好久，也許從下筆到完成的時間也會很久，然後其實還有很多沒寫出來。

有點不知從何講起，想了好久才又回到那個讓我對自身處境有所觸動，無法自持的長途旅程。那時寬寬已經快一歲了，我們一家三口在返回台灣的飛機上，剛在加拿大領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楓葉卡。第一次坐升等的商務艙，對可以自己控制的個人視聽設備感到很可惜，因為有阿寬在，覺得自己不會有太多時間去享受這些設備。結果整趟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時間都在重複看同一部電影中度過，看得心力交瘁。這部電影就是時時刻刻。

一直對有某些演員的電影抱著『還是不要看比較好』的心態，即使那些導演或片子非常吸引我。例如有伊能靜的好男好女（嗚嗚嗚…侯孝賢可是我的最愛耶）、有張震的臥虎藏龍（如果把他的部分刪掉，也許可以再拿威尼斯金獅獎和坎城金棕櫚來個大滿貫）還有李心潔、劉若英（咦，那我要是看到203040會不會當場暴斃啊）還有湯姆漢克斯（可是他的片子在電影台實在太常看到了，躲都躲不掉啊）等等。總覺得這幾個『特殊』的演員像一個黑洞，把整部片子的質感都吸光了，只剩下一片虛無。這樣講好像有點狠，上帝原諒我，我會原諒他們的。妮可基曼和梅利史翠普雖然沒有最前面兩個例子那麼恐怖，不過雖不中亦不遠矣，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偏見啦，人家可也都是堂堂影帝影后呢。也許是我跟他們的命盤犯衝。反正，因為有他們兩人的緣故，雖然維吉尼亞吳爾夫是我非常喜愛的作家，但是我對時時刻刻這部電影一直抱著消極謹慎的態度。但看過之後，覺得這部電影太真實而殘酷了，尤其是對一個曾經因為憂鬱症長期接受心理諮商的人而言，對一個家庭主婦而言。（嗯，所以還是撇開梅小姐和妮小姐的部分啦）每重看一次，那種心窩被捅了一刀的感覺就更強烈一點，對自己生活內容和心理差距的難堪也更深刻一點。

一直知道自己是不甘於當一個家庭主婦全職媽媽的，雖然這是自己選擇的。常常告訴別人說有啊，有接一些唱片企畫的案子在家做。其實自己心裡很清楚，從阿寬出生到現在快兩年了，所謂的一些也不過一個半；那一個也不是完整的一個，也只完成企畫到文案，後端是同事接手、所謂的半個也才剛簽完合約開始錄音，還有一年半才會執行上市。這麼告訴別人只是為了安慰自己、安撫自己害怕不能回去過自己生活的恐慌而已。也許努力的和同事維持關係也是基於這樣的原因，而不是因為我們的交情有多好。

有些朋友會語帶羨慕的提及我結婚生小孩，甚至因為這樣而動了結婚的念頭等等。其實我因為懷孕又狠不下心拿小孩而結婚，一結婚就自己出國待產，並沒有過到多少兩人生活，接著回到國內居住在台北縣邊陲的小城鎮，距離以前熟悉的地方車程至少要四十分鐘以上，要到以前工作的公司一趟甚至要一個半小時，又有小孩接管我的日常生活，有時真覺得好像被軟禁在家裡一樣，而小孩就是那個最嚴酷的獄卒。他控制你的睡眠時間品質和飲食時間內容，控制你的視線隨時在他身上，控制你的腦海裡只能想他的事情，控制你在他睡覺休息的時候還要小心翼翼唯恐吵醒他但是又要完成所有家務工作。如果妳不，只會使自己更累更難堪。唯一的喘息空間就只有洗澡時間，但這也有時間限制的。那上廁所呢？當然也要帶著他一起進行。到現在我已經被小孩訓練到只要和小孩在一起就不會有便意，如果他已經連續三天沒有出門，那我也一樣三天來都不會有便意。但是只要和小孩一分開，十分鐘後我就向廁所報到了。我常常向人說，上班還有下班的時候，就算沒有休年假也有週休二日，在家全職帶小孩就是上一種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的班，連睡覺都和老闆睡在一起。唯一的工作成就感是來自小孩和先生的肯定，當小孩不吃飯的時候妳真會懷疑起自己的生命價值。

有時會很嫉妒我的先生，雖然他真的已經算很幫忙的爸爸了。他禮拜一到禮拜五每天出門去上班，下班回來跟我說他今天跟哪些人見了面、事業上有哪些進展、下個月要做那個案子、然後幫小孩洗澡和他玩一陣子、然後小孩睡覺時間到了留給媽媽、他去吃宵夜看電視洗澡自己打混個兩小時然後睡覺；星期六睡醒去打棒球，回來跟我說他今天打擊率如何、接殺到幾顆高飛球、教練把他排在第四棒，星期天在家休息和小孩享受天倫之樂。可是我星期一到星期五在家帶小孩，星期六也是帶小孩，星期天還是帶小孩。每天的生活內容就是小孩醒了起床給他弄早餐、陪他吃早餐和點心玩一玩睡午覺、趁他睡覺準備晚餐、等他午覺睡醒陪他吃晚餐、吃了晚餐陪他玩一玩吃宵夜、等爸爸回來幫他洗澡我收拾家裡、爸爸幫他洗完澡我洗澡刷牙、陪他們父子玩一玩爸爸退場我陪小孩睡覺，再加上半夜小孩醒來哄他再度睡著。不管星期幾都是這樣在小孩的吃睡玩之間度過。有時爸爸會說我真是一個好命的媽媽，我總會想，真的好命就不會在這裡帶小孩還被你說好命了。

自己在家帶小孩以後所有的一切都變了，生活圈裡只剩下小孩和爸爸，以前每天和數不清的人通電話、談的案子動輒數十萬上百萬、和所謂的藝文界名人來回交鋒、經手駁回各式各樣的企畫、設計、音樂提案、下班後還會參與或參觀各種藝文活動…。忽然之間一切都消失不見，只剩下小孩小孩小孩。連吃東西都是小孩決定，因為對胎兒不好、因為小孩吃了母奶會過敏、因為小孩不能吃可是看到你吃會想吃所以乾脆放棄。和以前的同事見面聊天，聽他們說起最近的工作進展，總覺得以前比我差的人現在已經進步到我前面去了，只有自己還在這裡磨著耗著，最近的進展就是小孩如何如何。當然他們會告訴你，妳才是有成就呢看看妳的小孩。可是那成就的是小孩不是我啊。小孩成長了，我的成長呢？我總是告訴別人：小孩還是自己帶最好。其實我想說的是：小孩自己帶對小孩來說最好，但是對媽媽就不一定了。參與小孩的成長過程固然有很多充滿喜悅光輝的時候，但是這些光輝要付出很高的代價才會得到。

有時小孩睡了以後我會坐在黑暗的房間裡無聲大哭，身邊孩子的臉孔像天使一樣，隔壁房間先生在看政論節目等睡意來襲，好像只有我是幸福生活裡的局外人。我會一再問我自己，我的生活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這根本不是我想過的生活，不是我想居住的地方。可是當初決定是自己下的啊，是我決定要留下小孩，然後又決定要自己帶小孩的不是嗎？妳不可以恨妳的先生，因為不是他逼妳的啊。也不可以恨妳的小孩，他才是被決定的人，並不是妳啊。如果真要追本溯源，當初有那麼多機會可以和還是男友的先生分手，是你自己決定要和他在一起，並一再做愛直到懷孕。能怪誰呢？都是你自己啊。可是我明明一再告訴我自己，我並不是那麼需要愛的人不是嗎？我是一個自私自利拒絕受傷所以拒絕去愛的人不是嗎？我真的是為了愛一個男人才讓我自己走到這樣的生活裡，還是只是貪戀那一點有人陪伴的溫暖呢？當那些愛或陪伴的溫暖已經變成我無法承受的生活重擔時，我還能撐多久呢？

大多數的事情都有回頭轉彎的機會，工作不喜歡可以離職、相愛可以分手、結婚可以離婚，可是成為母親這件事是一條無法回頭、筆直的道路。有了孩子你的生命基調全部都變了。把他丟給別人他血液裡還是留著你的血，妳的腹部還是留著孕育生產生命的痕跡，妳的腦海裡永遠也忘不了他看著妳的眼神。這個小人成為你一生都擺脫不了的重擔。就算生活上擺脫得掉，心理上或情感上是永遠擺脫不掉的。他會一直拖著妳的步伐，讓妳在想大步飛奔的時候跌跌撞撞、他會壓在妳的肩上，讓妳在想舉目遠眺的時候直不起腰。雖然我知道如果可以重來一次，我一定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決定，留下小孩，自己帶他。但是如果知道和這個人在一起會演變成過現在的日子，我想我會盡快和他分手。原來我一再地告訴自己我不後悔，是因為可以後悔的地方推得不夠遠啊。

這是一個沒有做好要當母親的心理準備就當了母親的女人最真實的告白。我真的愛我的小孩，我也很願意親自照顧他，可是這個擔子真的好重，我實在撐得好累。我好害怕變成電影裡那個只能逃走的母親，她的臉和她的靈魂距離那麼遙遠。好多人告訴我，再過個幾年小孩大了就好了，妳也可以回去做妳想做的事。可是再過個幾年是幾年呢？對你們來說只是口頭上的幾年，可是這是我所面對的時時刻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