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28 01:16:00L-O-V-ETHAN

水感

 

2H2+O22H2O

黑板上一道生成水的化學方程式,那是學生時期的記憶了。猶記經幾個星期後,師長便在課堂上講解水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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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霏霏,他提著水桶,勤奮地刷洗著灰色的墓碑。天空半垮著臉,思慕也被踩在腳下。清明時節的空氣無時無刻飄浮著燃燒黃冥紙的香,雨水委屈成地上一坑坑的水渦,寧靜地躺著等候另一串水滴加入,沉寂的感傷在此時一不小心,便被擾人的天氣騷擾不已。

當時,阿嬤老常攜著他前來緬懷阿公。述說阿公火化成灰燼的那一夜,在失水後的軀體仍然保有笑意,並在風中飛揚。

這幾年下來,他都獨自一人前往墓地,墓碣也常是雜草蔓生的陰涼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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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的眼睛被電視的閩南語劇催促地漾著水光,一灘水在眼窩裡,就這麼地起了皺紋那般的美;他總會在一旁嘲弄她說,六點檔只不過是演來好欺騙不識字的她。阿嬤鮮少理他,不理這些不中聽的話,仍然每天準時霸佔在電視前,一副非看不可的架勢。除此以外,她總是性情溫和,如同一朵朵白雲和睡蓮都可以倚著平靜的水緊貼地漂浮著,除非自己的孫子惹禍添麻煩,她才氣得像火灶上滾燙的水沸。

服兵役時,身為海軍鑑艇隊隊員,一眼望去一片汪洋,而每天早上面對著自己臉下的一盆子水,盥洗動作通常是先刷牙,其餘的便打濕毛巾,好把睡意抹去。常常不由自主地把三合院的童年記憶往臉上擦。

夏日頂著豔陽,阿嬤用鋁製的水桶裝滿好幾桶水,再封上一張張上菜市場多要得的透明塑膠袋。經鎮日的強烈曝晒後,當晚上洗澡時一整浴缸的溫水都流動著白天的波光,水被陽光曬得熱呼呼,還會散發一種水蒸汽的香味。站在艦艇上海水折射著一道道的光茫,直像是封在塑膠袋底下的水光,呼之欲出,也像是他的記憶。洗髮時水帶著泡沫自頸部掠過他的唇,他嚐到一股芬芳,是天空上綻開的雲朵,被太陽曬暖。時而被天色烤得焦黑,阿嬤便叨叨切切的唸著又是一場午后雷陣雨,儘早便一手著急切地收拾起前庭暴曬的穀稻,以防穀稻受潮長出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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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時節,阿嬤老為颱風入境作物經不起折騰的事煩心。

西南氣流夾帶著豐沛的水氣,一股作氣地嚎啕大哭,陰雷滿天囂張的模樣,雨滴賣命地急墜。不一會,一方一塊的田埂即淹沒成池,混濁的泥濘逐漸往河堤頂頭探伸,有翻牆而傾的趨勢。

阿嬤見著稻作浸淫在一片泥濘裡,心疼地揪起了眉頭,而此景在他年幼時的眼裡則探為奇觀。通常這般氣候,白天宛若夜色圍攏時的昏晦,他們多半赤腳涉水到校,路旁的街燈亮著微涼的燈光,就快被雨勢趁著狂飆的風頭而強打地熄滅。挨著雨,全身濕了大半,他還是撥弄著髮線間的水,腳重重地踩踏著以濺起積水,玩得旁若無人,早就沒把精神放在無趣的課堂上,翹課想當然是天經地義,無故又多放自己一天假。曾經讓算命仙卜卦,說得真有此一事且振振有詞,說這孩子天生忌諱水,不宜近水,平時阿嬤都會處處小心,對他耳提面命不得往水的地方跑,諸如池塘、老井、大渠都是禁地,然而此時此刻算他最近水的時候,儘管阿嬤不准他在外逗留太久,他還是玩歸玩,阿嬤的話和書包都丟至腦後。

颶風臨島,巨浪綻開一朵朵誇張的笑臉。軍艦也駛進港口,偌大的港口向艦艇伸出臂膀,他們則退出船艦,在後勤軍中渡過一天至兩天不算長的糟天氣。

天空板起臉,灰撲撲的。枕著軍隊發配的棉被,一陣陣發霉味,想著昨日豔陽,阿嬤是否忘了曬被。軍艦停頓在港口內,若船頭向海外望去,狂暴的浪頭,有著望不見底深邃的藍眼;他自床起身佇於窗前,心中有幾分莫名的緊張,面對著窗外洶湧的海浪令他不安,一份沉潛很久的思念轉化而來的。

海洋,這大片匯集的水,一向不受阿嬤所愛。也許是因她大半青春都沉沒於此,最好結果也只有擱淺的家。

水面氾起記憶的皺紋,是阿嬤臉上一面被風撩撥的曲線。阿嬤常提起,往昔若要到隔壁鎮上,總得步行幾里路程,再乘渡筏過河,返家時夕陽也落在船尾。搭渡船,油漬覆蓋在海面上,水窒息的不能呼吸,落日卻不吝嗇地將海水鏽蝕的一片嫣紅,以為是文生的畫筆遺落在水桶內。阿嬤大概很難對這樣的色調有所留意。

漁民有行海謀生的欲望,也盼望把漁船傳遞給後嗣。男丁被看重,女兒卻極盡往內地嫁,倘若可以不為漁婦堪稱幸福。阿嬤的父親便看準阿公務農的出生背景,及幾塊談不上價高的田寮。之後,禮聘一收即擇日成親。

儘管阿嬤手中剖著一簍簍青蚵的短刃,已換成一把墾土的鋤。阿嬤始終擔憂著水的問題。卸下海上飄泊的帆,卻為乾旱的氣候操心。

水量不多時,看見的只有冷靜的澄澈,在深山裡的一碧湖,像女媧掉落的彩石,液化成一潭,水的波瀾漾著彩緞般的色澤。雨季過境,阿嬤腕上翠綠的玉鐲子延著湖濱圍成圈,旋著一鍋子墨綠色的水,是他打碎的那一只鐲子,阿公生前留下來給阿嬤的婚約。蘊植一池子水的藻類,湖畔垂釣的他浮游在魚群間,阿嬤木化成一株垂柳,隔著一膜水面,垂聽魚嘴吐出的呼吸,像他曾含著水仰著頭說話給阿嬤聽。野雁慵懶地劃開水中倒映的畫面,把頭伸入水中覓食,出水面時不忘甩頭,拔翅抖擻身子,魚群見狀四處游竄,他的魚餌遲遲沒有獵物上鉤,他的回憶也回上岸。

    

軍哨的鳴聲輕易地切入他的睡眠裡,醒來眼前竟已是一個鐵鋁盆,把自己臉上歲月的折痕及思念一併映入水漾中,阿嬤為他曝棉被的影子走過日竿的頂頭,而戶碠前的大浴盆存留的髒水偶有風過境打亂線條,他猜那大概用來澆灌蔬菜。

真的難有天氣在阿嬤的嘴裡稱得上好。阿嬤嫌冬天的日光照射太嬌嫩,夜色又來得早,所以會擔心他染上感冒,傍晚雲霞還在天際眷戀成一條條蜷伏的彩緞時,他便蹲坐在火灶前取暖,待水翻身一滾,即可備妥衣物準備沐浴。此時,水又具備另一股風味,被木材生的火所烘焙的水,會有木質植物經乾燥燃燒後微焦的香味。若寒流乘著北風南下,阿嬤僅會盛裝一臉盆子的清水,叮嚀他依序把臉、頸子用濕毛巾擦靜,再清潔手腳,最後千萬別忽略留到最後的屁眼。

換上乾淨的內衣褲,就上床重植睡意,澆灌夢,不慎在夢裡便撒了一泡尿。那是一灘尷尬的水,腥臊味在被褥間散溢,在冷冽的空氣裡格外引人注意,加上阿嬤掉著嗓子,吆說他是長不大的小子。

然而,在他未能把記憶像儲水一樣,一桶桶的盛裝起來備用,便於往後的日子裡回憶時。在把記憶壟斷的大火祝融之下,記憶有了燒傷的疼痛,大家都是猜爐灶未熄的火星引來的禍害。犬吠聲連連,招來臨近的叔公、嬸婆們,大家到渠邊取水仍不及救援,大屋子燒燬成灰燼,當阿公一手抱我衝出火場後,又不知道為何回頭,也許是去為阿嬤找失落的嫁妝。

阿嬤講述著老故事的聲調一直連帶著好幾聲嘆息,抑或哽咽;原以為她正在掰演一出台語的悲情戲劇,而橋段又落於俗套,可是詭譎的氛圍委實打散不去。

即使阿公硬是狠狠的在火場中被脫去水衣,火頭吞噬了身軀,化為焦炭,如同燒材時抽出的薪火,冷卻後已是面目全非。阿嬤無虛張聲勢,委屈的嚥下聲聲的驚叫,唯有乾哭著。雖然阿嬤嘴裡不提,他也猜得著,是怕嚇著他,孩子不該有太多鬼魅的記憶。阿嬤話說到此,他好像在她的眼中看見火紅色的鳳凰,那是一隻被焚火的獸,是夢中燒燙的靈魂。不一會她便埋頭看一看手中破損的舊照。

照中阿公抱著剛出生的他,笑得燦爛。有種遙遠的感覺……

    

阿嬤卻一直停留在阿公出門遠行的情節裡,在她完全邁入生命的泉水將乾涸的時期。

每每清明時節,他攙扶著阿嬤前來阿公的墳前時,她已經完全忘卻,自己為另一伴立的墓碑了。

整頓墳地,將一張張的紙錢扔向火團。阿嬤為突然壯大的火燄叫囂,喊著要桶水來救火,沉靜片刻,便指示著他要為阿公添幾杯米酒。阿嬤仰頭望著天空後,唆使他推她回家,輪椅的軸輪發出「唧拐、唧拐」的聲響,心被攪動的聲也是如出一轍吧。

今天是不下雨了。他和阿嬤彼此心裡的默契是在等一場雨。乾旱的心是等不到了。連農作近來都要仰賴地下水,而灌溉前必須填好土圳,否則一潰堤作物便遭水禍。所以需要四周圍巡視,將水勢的走向安排好,對水流的大小他愈是得心應手,卻愈是掌握不了阿嬤體內水份的流動。

自然界持續著水循環,把日子凝結成雲再打回地上,匯集成河成池,以待下一次的輪迴。而阿嬤也如同一個小型的水循環體,只是年邁的她無法再為一道道的複雜的式子作演算,所以和初生的嬰兒一樣,需要仰賴別人。

甚至是,阿嬤愈來愈無法掌控自己體內水份的排放及流動。阿嬤的眼睛裹上一層不甚清透的眼液,波及至眼角外,像個孩子哭泣而未全然掉淚的模樣,促使她眼前景色的輪廓幾近模糊,他的相貌也在她的腦海中的水面,縐起很大的漣漪,促使他無時要澄清自己是誰,以便提醒阿嬤要聽話,方能走近她整頓這座水域。

而口水則像阿嬤怎說也釐不清的話,一連串的語意就無力的掛在嘴邊,濕濕黏黏的,擦去後不久又糊了整個下巴,索性懶得不去理會,逕自讓它淹至胸襟,等入夜盥洗時在幫她換上乾淨的衣褲。盥洗是件繁瑣的差事,他總擔心阿嬤著涼又怕水溫太燙,往往為了求方便,用得著的就這麼一盆子水,下水擰乾的毛巾擦拭著阿嬤的身體,比照阿嬤為小時的他洗澡的模式,從頭到尾。

然而,擦拭過阿嬤全身上下,失水下垂的乳房,失去弧線的背脊,過分脫水的皮質,把乾燥的歲月披在身上,以及惡臭的下體──他時常更換阿嬤因失禁而尿濕的褲子,陣陣腥臭,是他孩提時夢裡醒來的棉被。他沒有阿嬤的勤快,而讓自己的脾氣不小心發洩在怠惰的日子中,讓兩人肢體轉換中有抱怨,有叫囂,然而阿嬤始終不吭聲,在更替髒衣、濕被褥時;甚至任由它釀著好些時日的怪味,不去理會,使它漸漸侵蝕人的耐性,儘管彼此有著緊密的血緣親情。

是的。在鎮日折騰下,入夜他催阿嬤入睡同時,在阿嬤孩子般的眼神,發現兩人彼此絕對的關係,自過去到現在只不過是角色互換。

    

直到久候的一場雨,該是夏季最囂張的第一場雨。回家路上雨來不及躲雨,雨賣力往他的身上猛打,打得發疼。記憶中未曾有人這樣打過他。

進家門,收音機幽幽的唱著,因調頻不準會突發出幾聲藥廣告的叫賣,而阿嬤已經不再需要任何藥劑了,醫師在天氣驟變的前幾晚如此說。

阿嬤病吟聲喚著他前去她的床邊,囑咐他如何打理她辭世後的身軀,火葬……原因他聽不明白,也沒勇氣提,只是讓他聯想到的人是阿公,不敢打斷她虛軟的語氣,唯有雙眼演算著不清不楚的水的方程式,以及愧疚地跪坐在地,趴在床邊守候著夜晚。

火化當天,火燒得燄,一時之間他同時從空氣中聞到海烘乾的鹽味,和柴燒的炭香。

 拿著骨灰進門時,外邊的雨水仍持續地順延著屋脊連接成串,在大鋁盆上敲敲打打,像是哭破的嗓音。於是,他回頭把視線跨出窗外──

他看見阿嬤在外邊,冒雨嚷著他趕緊多拿些盆子、桶子來裝水。看見自己在軍旅的生活中,由一盆子水裡看見阿嬤笑皺的臉皮。看見阿嬤由爐灶舀起一勺勺的熱水為他洗澡。突然,他起身衝進雨裡,有阿嬤陪伴著,不停哄著他別哭。

隔日,他決定捧著一夜嗚咽的水,決然將發臭已久的被褥,洗淨、晾乾。

 

[全國學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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