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 龍應台
讀龍應台的﹝目送﹞宛如一部最是平實卻高潮迭起的人生縮影,這是第一本我接觸到她文字的書,當﹝親愛的安德烈﹞在我心中徘徊了逾三個月後,﹝目送﹞封頁上的摘句攔截了我對她其他創作的欲望。在台灣,許許多多的人對她的認識,都帶著政治上的色彩,也許因為立場從來就不是我認識任何一個人的出發與衡量,也因著我總在有意無意間,特別容易被竭力表達著生命的磁場所吸引,於是,在好奇心蟄伏了三年多後,終於,我真正地感受到她的語言 …
所有的文字、話語都無法形容這本散文所帶給我的沖擊,當然,篇章中有著些許因時空、背景不同而無法感同身受的片段,然而文字的美卻絲毫不因此而遜色,她的柔軟以及對生命的體會,癱化了我原以為早已若水的心;縱使片段式零碎地花了近一個月的時間閱讀,過程中卻往往仍得花上氣力平衡自己的呼吸,以免哽咽的情緒無法抑制地衝出鼻息,行文間的連貫性與張力的流暢愈是接近書末,愈是將情感牽引得像是風暴中的水氣,無法控制地翻騰了胸憶間難忍的糾結,終於,還是不能自己地泣不成聲 …
以下,摘錄自﹝目送﹞…
I / 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 …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的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在平凡和現實裡,也必有巨大的美的可能吧。
歌聲像一條柔軟絲帶,伸進黑洞裡一點一點誘出深藏的記憶。
蔡琴的聲音,有大河的深沉,黃昏的惆悵,又有宿醉難醒的纏綿。
但是人生,除了自己,誰可能知道?
他的坐著,其實是奔波,他的熱鬧,其實是孤獨。
才子當然心裡冰雪般地透徹:有些事,只能一個人做。有些關,只能一個人過。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
寂寞可能是美學的必要。
有一種寂寞,身邊添一個可談的人,一條知心的狗,或許就可以消減。有一種寂寞,茫茫天地之間「余舟一芥」的無邊無際無著落,人只能各自孤獨面對,素顏修行。
螢火蟲在夜裡發光從來就不是為了保持光。
人生由淡淡的悲傷和淡淡的幸福組成,在小小的期待、偶爾的興奮和沉默的失望中度過每一天,然後帶著一種想說卻又說不來的「懂」,作最後的轉身離開。
「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過了
甚至夜夜來弔唁的蝶夢也冷了
是的,至少你還有虛無留存
你說。至少你已懂得什麼是什麼了
是的,沒有一種笑是鐵打的
甚至眼淚也不是 … 」 … 周夢蝶
難的是,你如何辨識尋找和放手的時刻,你如何懂得,什麼是什麼呢?
情人之間是一種如膠似漆的黏合。如果是夫妻,只要不是怨偶,我們會朝夕相處,會耳提面命,會如影隨形,會爭吵,會和好,會把彼此的命運緊緊纏繞。
在我們整個成長的過程裡,誰,教過我們怎麼去面對痛苦、挫折、失敗?
我們拚命地學習如何成功衝刺一百米,但是沒有人教過我們:你跌倒時,怎麼跌得有尊嚴;你的膝蓋破得血肉模糊時,怎麼清洗傷口、怎麼包紮;你痛得無法忍受時,用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別人;你一頭栽下時,怎麼治療內心淌血的創傷,怎麼獲得心靈深層的平靜,心像玻璃一樣碎了一地時,怎麼收拾?
誰教過我們,在跌倒時,怎樣的勇敢才真正有用?怎樣的智慧才能度過?跌倒,怎樣可以變成行遠的力量?失敗,為什麼往往是人生的修行?何以跌倒過的人,更深刻、更真誠?
可是修行的路總是孤獨的,因為智慧必然來自孤獨。
作為被人呵護的兒女時,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和人做終身伴侶時,兩個人在哪裡,哪裡就是家;在暫時裡,只有假設性的永久和不敢放心的永恆。一有兒女,家,就是兒女在的地方,孩子在哪裡,哪裡就是家。
「金錢」可以給過路的陌生人,「時間」卻只給溫暖心愛的人。
幸福就是,生活中不必時時恐懼。
回憶像甜苦的烈酒,使他兩眼發光,滿蓄的感情猶如雪山融化的大河湧動。回憶真的是一道洩洪的閘門,一旦打開,奔騰的水勢慢不下來。時間是一隻藏在黑暗中的溫柔的手,在你一出神一恍惚之間,物走星移。
II / 沙上有印,風中有音,光中有影
太疼的傷口,你不敢去觸碰;太深的憂傷,你不敢去安慰;太殘酷的殘酷,有時候,你不敢去注視。
文明和野蠻的中隔線,薄弱,混沌,而且,一扯就會斷。
文字,應該像蒲公英的根一樣實在,不矯飾,不虛偽。
我知道,我在嚮往一個境界。慢的境界。
III / 滿山遍野茶樹開花
凡是出於愛的急切都是可以原諒的。
如何與孤獨相處,如何面對失去,如何準備 …… 自己的告別?
天地之大,幸福也不過就是懷抱裡這小小的溫柔。
「老」的意思,就是失去了人的注視,任何人的注視?
他的嘴不能言語,他的眼睛不能傳神,他的手不能動彈,他的心跳愈來愈微弱,他已經失去了所有能夠和你們感應的密碼,但是你天打雷劈地肯定:他心中不捨,他心中留戀,他想觸摸、想擁抱、想流淚、想愛 ……
人,怎麼會不見呢?
你有一個東西叫做「身體」,「身體」無論如何要有個地方放置;一個登記的地址,一串數字組成的號碼,一個時間,一個地點,一杯還有點溫度的茶杯,半截抽過的香菸,丟在垃圾桶裡擤過鼻涕的衛生紙,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撕紙,一根掉落在枕頭上的頭髮,一個私章,一張剪過的車票,一張黏在玻璃墊下已久的照片,怎麼也撕不下來,總而言之,一個「在」。
我們記得他的暴躁,我們記得他的固執,但是我們更記得他的溫暖、他的仁厚。他的眼睛毫不遲疑地告訴你:父親的愛,沒有條件,沒有盡頭。
人生本來就是旅程。夫妻、父子、父女一場,情再深,義再厚,也是電光火石,青草葉上一點露水,只是,在我們心中,有萬分不捨:那撐傘的人啊,自己是離亂時代的孤兒,委屈了自己,成全了別人。兒女的感恩、妻子的思念,他已惘然。我們只好相信:蠟燭燒完了,燭光,在我們心裡,陪著我們,繼續旅程。
﹝我始終相信,有一種深情,是只能體會,無法言傳的。﹞… Ren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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