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2-28 22:42:40靜與寶貝鳥

出嫁該從夫

江甯布政使司衙門的花園園口,弘升在那兒猶豫徘徊了至少有兩刻鐘之久。

  踏人半步,收回一步,原地轉個幾圈,再換只腳踏人半步,又收回一步,然後重複轉圈圈的動作,這樣幾十回後,連兩旁的衛兵都感到有點頭昏了,終於,他板著一臉必死的決心毅然走入園內,已經作好他沒有機會再走出來的打算了。

  步上雅致的回廊,穿過玉蘭院、海棠院與花問廳,進入幽然靜寂的北院來到靜軒門口,再一次猶豫片刻後,才毅然推開門扇走進去,恰恰好,滿兒也正好推開寢室門出來。

  “十六嬸兒!”

  “咦?弘升,你來啦!”

  苦著臉,“我躊躇了好久才敢來呢!”弘升哭著嗓音說,“十六嬸兒,十六叔他……”驚懼地咽了口口水。“有說要把我怎樣麼?”

  滿兒搖搖頭,招手喚來婢女拿去託盤,又吩咐了一些事,再轉身回寢室內,弘升也戰戰兢兢地跟在後頭。

  “十六嬸兒?”

  “沒有,他一直沒有清醒過,所以什麼也沒說。”

  “一直沒有清醒過?”傷得這麼重?“天哪,我死定了!”

  “不要擔心,那不能怪你,我會跟他說的。”滿兒安撫地拍拍他的手臂。“倒是你若有空的話,我想請你幫我個忙。”

  “什麼忙?”

  “大夫說他會高燒一、兩天,這是危險期,”滿兒憂慮地往內室瞄去一眼。“我怕我一個人照顧不過來,交給婢女我也下放心,所以……”

  “我來!我來!”弘升趕緊把麻煩攬上身。“我跟十六嬸兒一起來!”功過相抵,十六叔至少會留他一條活命吧?

  胤祿不只高燒一、兩天,他整整高燒昏迷了七天,呻吟囈語,痙攣抽筋,有幾回還咳得差點窒息——因為那支穿山鑽不去穿山卻來穿透了他的胸口,在他的肺部鑽出一個大洞來,搞得大家手忙腳亂、人仰馬翻。

  到了第八天,胤祿的高熱終於逐漸減退下來,第十天,僅剩下微熱,而滿兒與弘升,外加大夫和四個婢女也已筋疲力盡,油盡燈枯了。

  “弘升,你可以去休息了。”

  “不,十六嬸兒,我還支持得住,倒是你……”

  滿兒搖著頭。“不,在他清醒之前,我一步也不會離開他身邊。”

  弘升想了想。“好,那我先去好好睡他一覺,等十六叔一醒來,我就可以來替下十六嬸兒了。”

  於是,開始呈現精神恍惚現象的大夫終於獲得恩准,迷迷糊糊地回家去了——希望他不會跑錯房子抱錯老婆,弘升和四個婢女也可以躺到床上去睡個真正的覺。

  滿兒自然也很累,但是,她知道就算真要她去睡她也睡不著,沒見到他那雙大眼睛再次睜開來之前,她死也無法安心。

  坐在床傍,凝望著那張近乎枯槁的容顏,她第無數次對自己發誓。

  夠了,她欠柳家的都還清了,往後她不再管柳家任何事了,現在,她只欠他的,她欠他的命、他的恩、他的情,她一輩子……不,生生世世都還不了!

  拿起他溫熱的手貼在她冰涼的臉頰上,她低低呢喃著,“胤祿,快醒來吧!我發誓再也不違背你的意思了,我會恪遵‘出嫁從夫’的女訓,聽你的、順你的、從你的,甚至……呃?”她愣了一下,疑惑地把貼在她臉頰上的手拿下來看了半天。

  她發誓剛剛確實有感覺到他的手指頭動了一下。

  可是無論她盯著看多久,那只手卻依然連根寒毛也不肯多搖一下,失望地歎了口氣,她把那只手貼回臉頰上,雙眼再次望向床上的人,旋即驚喜欲狂地顫聲泣呼,那張因為疲倦而顯得既蒼白又憔悴的嬌靨瞬間抹上了一層興奮又激動的紅暈。

  “胤胤胤……胤祿,你醒了!你終於醒了!”

  那雙童稚的大眼睛又圓溜溜地睜開來了,雖然無神,卻清澈分明,正直勾勾地盯住她。

  “討厭啦!怎麼不說一聲嘛!人家……”哽咽一聲,雙目中已是淚波盈盈。“人家嚇死了、害怕死了、擔心死了,就伯……”抹去淚痕,更多的淚水又汩汩而出,“就怕你突然斷了氣扔下我不管了!”

  大眼睛眨了一下,那張失了唇色的櫻桃小嘴兒微微蠕動了一下,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來。

  “你不能不管我啊!”滿兒繼續抽噎著。“這世間上除了你,還有誰會對我好?還有誰會在意我?還有誰會關心我?還有誰會保護我?還有誰會像你這樣為我生、為我死?如果你都扔下我不管了,那我……我……我也要跟你一起到閻王爺面前理論,治你一個有始無終、始亂終棄、不負責任的罪名!”

  哇!居然把所有的責任全推到別人身上去了。

  大眼睛又眨了兩眨,貼在她臉頰上的大拇指微微動了一下,好似要拭去她的淚水。

  “我不管,總之,就是不准你扔下我不管,否則……否則我就跟你沒完沒了,我會追你到地獄去找你算帳!”滿兒堅決地發下誓言。

  這就叫恪遵“出嫁從夫”的女訓?

  小嘴兒輕輕籲出一口氣,仍是沒聲音出來,大拇指卻終於能抹去她的淚水,那狂泄的淚水也因而止住了,可她的凝視卻更濕潤。

  “胤祿,我發誓再也不亂惹麻煩了!”滿兒鄭重宣佈。

  烏溜溜的瞳眸中倏閃過一絲奇特的光彩,然後緩緩合上。

  誰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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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功過相抵這種論調在胤祿身上是不適用的。

  自明聿陵激戰過後一個月,胤祿不但可以坐起來,也可以開罵了,雖然中氣不繼,又老是咳嗽,可光瞧他的臉色就夠嗆的了。

  “我叫你盯緊她,連這麼一點小事都做不好,你還能有什麼出息?”

  小事?!

  那叫小事?

  那明明是要人命的大事呀!

  “我是在盯嘛!”弘升抽著鼻子,可憐兮兮地囁嚅道。“可……可是……”

  “可是一個女人……”禁不住咳了幾聲,胤祿才又接下去說完。“就讓你忘了責任!”

  雖然聲音夠冰冷,卻已經有點失了“原味”,所以才會導致弘升一時忘形地大聲抗議。

  “她不只是個女人,她是個大美……”終於注意到那雙可愛大眼睛裏的殺意了,噎了一聲,他的脖子縮得更短了。“對不起。”

  胤祿冷哼,“我不接受,你……”又咳嗽了。

  “好了啦!胤祿,那個……”陪在床沿邊兒的滿兒看看弘升實在可憐,忍不住插進話來。“其實這件事應該要怪我,你這樣責怪他有點可憐耶!”

  對咩、對咩,明明是十六嬸兒的錯,十六叔捨不得罵她,也不該把責任都扔到他頭上來呀!

  弘升贊同地拚命點頭,就差沒大聲附和,可不過轉個眼,點頭的姿勢又換成搖頭——在那雙大眼睛的煞氣威嚇之下。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嗚嗚……誰來告訴他一下,為什麼是他的錯?

  “啊!藥來了,胤祿,你該喝藥了,這件事就這麼了了吧!”說著,滿兒趕緊從塔布手中的託盤上端過來藥碗,“我還叫他們加了一點冰糖喔!”一手在背後拚命暗示弘升趕快出去。

  弘升見狀,慌忙從胤祿看不見的方向溜出去,可是那兒只有窗戶,所以,堂堂親王世子也只好作一次賊,爬一次窗了。

  塔布裝作沒看見。

  在胤祿醒來的第三天,塔布與烏爾泰便在胤祿的同意下,讓滿兒給召喚過來保護胤祿了,而胤祿之所以會同意,是因為弘升是個“沒用的東西”,所以他需要塔布來替他盯緊滿兒。

  “你要再睡會兒嗎?”待胤祿喝完藥後,滿兒問,

  “不要,”胤祿輕咳著看了塔布一眼,後者立刻會意並轉身去取來一個木盒交給胤祿。“我要看看京裏送過來的公文。”

  滿兒張了張嘴,又合上,憤然起身把藥碗拿到窗枱邊的幾子上重重擱下,嘴裏則不清不楚地嘟嘍著,“搞什麼嘛!才剛好一點兒,又要管那麼多事兒了,他以為他的身子是鐵打的嗎?”

  胤祿正想說什麼,就在這時,烏爾泰進來了。

  “稟爺,兩江總督求見。”

  一聽,滿兒立刻氣呼呼地大聲回絕,“不見!不見!不見!爺還有好多、好多、好~~~多事兒要忙呢!哪有那空閒去見那什麼玩意兒。”

  胤祿皺眉,“滿兒……”

  滿兒嘴一噘。“好嘛!那我替你去見,有什麼事先告訴我,我再來告訴你。”說完,她轉身就出去了。

  胤祿向塔布使了個眼色,後者即會意地疾步跟在滿兒後頭出去,烏爾泰則把門關上,再回到床尾靜靜地伺候著,活像床尾種了一棵大松樹。

  “烏爾泰。”

  “是,爺?”

  “你不能坐下來麼?”

  甫踏入花問廳,滿兒便驚訝地叫了出來;

  “咦?曹師兄?!”

  “小妹?!”曹玉奇更驚訝。“你怎會在這兒?”

  “你呢?”滿兒反問,

  “呃,”曹玉奇往旁邊那個高大威武,神情倨傲,還菩了一把山羊鬍子的人看了一眼。“我同總督大人一道兒過來的。”

  “原來如此,”滿兒恍然點頭。“你們是來向十六爺報告捉拿叛逆的結果?”

  “是的。”

  “這樣啊……”滿兒眼珠子溜溜地轉了一圈,即轉首向塔布吩咐,“塔布,去問問爺能不能先抽個空見見總督大人。”

  “是。”塔布應命離去了。

  曹玉奇奇怪地望著塔布的背影。“小妹,你……為何會在這兒?”

  “我啊?”滿兒嘻嘻一笑。“我是來這兒伺候十六爺的。”

  “啊……”曹玉奇若有昕悟。“你的夫君是在這布政使司衙門裏工作的嗎?”

  “呃……”滿兒眨了眨眼,“勉強算是吧!”然後往那個老是看著天花板的人瞄過眼去。“喂!你們總督好像很拽耶!”她在這兒說了半天話,那個傢伙居然還認不出她是誰,就算那天她的外表確實是很狼狽,但這位總督的倨傲才是最大的因素吧!

  曹玉奇驚喘一聲。“小妹,別胡說!”兩眼忙向總督大人瞟過去,見總督好像並沒有聽到,這才松了一口氣。“小妹,話出口要三思啊!”

  滿兒笑笑,又轉開了話題。“曹師兄,你見過十六爺嗎?”

  “自然沒見過,”曹玉奇搖頭。“我不過是個千總,倘若不是叛逆恰好逃向我和另兩位千總的駐營地那一方向,我也沒機會來向十六爺作報告。”

  “哦!”滿兒看向恭謹地佇立在總督身後邊那兩人。“那麼你聽說過他嗎?”

  “十六爺?”曹玉奇想了想,而後壓低了嗓門說:“不是很多,只知道他尚未滿三十歲,在所有的皇子阿哥中,他的身分相當特別,明明是個閒散阿哥,可像捉拿叛逆這種重大事件卻又得服從他的指揮命令,而且……”聲音更細了。“總督大人好像很怕他呢!”

  聞言,滿兒不禁哈哈大笑。“當然要怕,爺他……”說到這兒,見塔布回來了,忙問:“啊!塔布,問過爺了?他怎麼說?”

  “爺說不見!”

  滿兒不由得錯愕地一愣。“咦?為什麼?他剛剛不也打算見的嗎?”

  “不知道,爺沒說。”

  “款?!”實在無法理解,滿兒只好對曹玉奇咧咧嘴,姑且算是笑了一下。“請等等,我去跟他說說去。”而後氣呼呼地轉身走了。

  那傢伙,居然這麼不給她面子!

  甫入寢室內房,滿兒一眼就瞧見烏爾泰直挺挺的坐在窗邊,她不覺詫異地瞥了他一下,再轉向床鋪,但見胤祿背向外躺著,已經沒在看什麼東西了。

  坐到床邊,她探出手去摸摸他的額頭——涼涼的。

  “爺,你不舒服嗎?”

  “我累了。”非常平板的聲音——平板到令人心裏起毛球。

  他又是哪邊不爽啦?

  滿兒有點納悶。“可是剛剛你不是想見那個總督的嗎?怎麼現在……”

  “我要睡覺。”

  難不成是剛剛喝的那碗藥有問題?

  “人家是來跟你報告捉拿叛逆的事耶!”這樣說一定沒問題了,因為他對這個最有興趣了。

  “我不想聽。”

  耶?轉性了?

  那怎麼成!

  “可是人家想讓曹師兄見見你嘛!”

  “我不想見。”現在不只平板,簡直有點陰沉了,

  滿兒愣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原來你……”停住,咬住下唇無聲笑了一下,再換上另一種口氣。“但是,不讓他見見你,人家就是很不服氣嘛!人家都一再跟他說了,說我嫁給你真的是很幸福的嘛!可他就是不信,老是以為我嫁給你有多委屈呢!”

  沉默了下,胤祿終於回過瞼來了。

  “為什麼?”

  白眼一翻,嘴唇兒一噘,“不就因為弘升羅!他都二十七歲了,你是他的叔叔,想想人家以為你幾歲了?”滿兒嘟嘟嘍嘍地說。“少說也要上四十了吧?可我二十都不到,說我嫁個足夠作我老爹爹的……”

  “扶我起來!”

  竊笑著,滿兒小心翼翼地扶持他坐起來,並在他身後墊了好幾顆枕頭,“啊!等等!”又叫烏爾泰拿下一件袍子讓他披上。

  靠著枕頭,胤祿咳了好幾下,才疲乏地合上眼說:“叫他們進來吧!”

  “是,爺!”滿兒興奮地應了一聲,再向烏爾泰傳過話去。“烏爾泰,聽到爺的話了?”

  片刻後,塔布與烏爾泰先行進來伺候在床兩旁,才見那位眼睛老是望著天花板的總督大人領著三個下屬看著地上進來了。

  “卑職等見過十六爺。”

  “罷了。”胤祿仍合著眼,聲調更是有氣無力。“見過福晉沒有?”

  兩江總督一驚,終於注意到剛剛晃了半天的“婢女”原來是福晉,頓時汗流浹背地急忙向滿兒哈下腰去。

  “沒有,卑職等立刻……”

  曹玉奇卻仍站得筆直,並震驚地沖口而出叫道:“小妹你是阿哥福晉?!”

  胤祿猛然睜眸怒叱。“放肆!十六爺我的福晉豈是能容你隨意亂稱呼的麼?”一吼完,又開始咳嗽了。

  滿兒一吐舌頭,趕緊坐到床邊去揉搓他的胸口。“人家又不是故意的,是我從沒有跟他提起過的嘛!”見他愈咳愈厲害,忙又吩咐烏爾泰,“去替爺端杯參茶來,要溫的,不要冷的,快!”

  半晌後,過幾口參茶,胤祿總算好點兒,又倦乏地合上眼了。

  “見過福晉。”他沙啞地說,仍堅持著。

  這回,沒有人再猶豫,四個人全都神態恭謹地見了禮,胤祿才開始問話。

  “說吧!結果如何?”

  “稟十六爺,下官等確實依照王爺的吩咐,全力追緝那些叛逆,但每每在最後一刻又不落痕跡地故意放過他們……”

  “款?!為什麼要放過他們?”滿兒不滿地大聲抗議。“他們把十六爺傷成這樣,差點要了十六爺的命,你們居然敢放過他們,不想要腦袋了嗎你們?”

  “這……福晉,可這是十六爺的命令呀!”

  “胤祿?”滿兒訝異地轉注胤祿。“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放過他們?”

  胤祿深深凝視滿兒一眼,眼神非常奇特。

  “我待會兒再告訴你,現在你給我閉嘴!”

  滿兒紅唇一噘,不說話了。

  胤祿再次閉上眼,“你,繼續!”手卻悄悄握住了滿兒的柔荑。

  
“是,十六爺。那些叛逆確實是往湘境方向而去,但大部分在途中就陸續停了下來,只有那對姊妹帶著丫鬟,領著兩個少年進入湘境。”

  “那五個,一個也沒動他們?”

  “是,十六爺,一個也沒動。”

  “很好,其他的呢?”

  “按照十六爺的吩咐,依然留在江寧的已全都抓了起來,出了江甯的只限於監視他們的行動……”

  滿兒愈聽愈奇怪,但是她很聽話,真的拚命閉緊嘴巴不吭聲,直到兩江總督等四人報告完畢離去,她眼一轉,本想立刻問他心中的疑問,可見他神情已經非常疲憊了,馬上把疑惑給硬吞了回去。

  “你看起來好累了,胤祿,睡一下吧!”

  胤祿看了她一眼,便由著她扶他躺下,合眸,並再一次握住她的柔荑。

  “無論我如何剿滅叛逆組織,總是會另有新組織的出現,這樣下去是沒完沒了的,除非我能把全天下的漢人全都殺掉,但皇阿瑪不允許,所以,最好的方法不是剿滅他們,而是派人滲透進去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有必要的時候再破壞他們的行動。”

  “可是你的身分已經……”

  “這一次行動的主角不是我。”

  “咦?!”

  “我只是負責把人送進去。”

  “嘎?!”

  “現在,人已經進去了!”

  “款?!”

  “我的任務已經達成了。I

  “啊!”

  “你又有身孕了麼?”

  呃……怎麼突然進出來這麼一句前後不搭軋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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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半個多月過去,胤祿已經可以讓人攙扶著慢慢在園中散散步了,但還不能走得太多、太緊,頂多沿著假山小徑及臨波而建的石路來回瘧一趟罷了,他的身體距離完全康復還要好一段時間,一個下小心他又要發燒了。然而,這個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只要小心一點兒就沒事了。

  對此刻的滿兒來講,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天氣太熱了!

  夏天熱得像火爐,冬天冷得下大雪,這是南京較之其他江南城市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顯著氣候特徵。

  自然,天氣愈熱胃口就愈差,特別是對重傷末愈的胤祿而言,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入口,再加上天氣一熱,這個吃不下,那個沒胃口,於是,每到用膳前的準備時辰,滿兒就開始頭大了。

  今天要弄什麼他才肯吃呢?

  踏上假山下低臨水面的石板曲橋,滿兒傷腦筋地暗忖。

  唉!乾脆隨便弄一弄,他要是不吃,就跪下來求他好了!

  “福晉,曹千總大人求見。”

  “曹千總大人?”滿兒訝異地看著擋在跟前的婢女。“他要見我,不是爺?”

  “回福晉的話,曹千總大人求見的是福晉您。”

  “這樣啊……”滿兒想了想。“好,請他到水廳去,我待會兒就過去。”

  婢女銜命而去,她則繼續走向廚房,吩咐廚娘先行切洗什麼材料,再轉到築建于水傍的水廳見客。

  “曹師兄。”

  “小……呃,福晉。”

  滿兒笑笑,揮手摒退下人,再招呼曹玉奇在圓凳上坐下。

  “曹師兄找我有事?”

  曹玉奇沉臉凝肅地注視她片刻後,才慢吞吞地說:“我還是直言吧!今日我來是想問問小妹,倘若我抓到了小妹的舅舅,小妹希望我如何?”

  毫不猶豫地,“公事公辦!”滿兒回答。

  “公事公辦?”曹玉奇雙眼錯愕地瞠大了。“為什麼?小妹不是……”

  “那是以前,”滿兒語氣平淡地說。“現在不同了。”

  “為什麼?因為你現在是十六爺的福晉了嗎?”

  自曹玉奇的口氣裏,不難察覺隱約流露出的譏諷,滿兒聽了不禁失笑。

  “或許……思,是可以這麼說吧!”她起身走向白石坐凳欄杆,側坐下望著榭前假山。“其實,我嫁給他的時候並不知道他是誰,所以,一旦我知道他的真實身分之後,就拚命想要逃離他身邊。可是……”

  她靜靜聆聽了一會兒假山上泄下的三疊瀑布的聲響。

  “惠舅舅找到我,要我刺殺他。”

  曹王奇倒抽了口氣。“什麼?他怎可要你去冒這種險?”

  “他沒有要我去冒險,他是打算要犧牲我。”滿兒幽幽地說。“但是,當時我依然很死心眼,一心只想要得到親人的認同,所以我聽了惠舅舅的話去……刺殺了胤祿。”

  驚得差點跌到地上去,曹玉奇嚇得臉都白了,“可……可……可是……”連話也結巴起來了。“可是你現在……”

  滿兒淡淡一哂,轉而凝視著山下一泓池水。

  “自然,我被抓進天豐裏了,當時我以為我死定了。可是兩天后,胤祿一清醒過來便立刻殺進天牢裏來救我,他還告訴皇上,如果我非死不可,就請皇上先殺了他,所以皇上只好放過我一馬。之後他又對我說,如果我真想要他死,他願意為我死!”

  “啊引”曹玉奇頓時呆住了。

  “那時我才明白他對我的心意,幡然醒悟過去的我有多傻,我立刻想辦法去搶瞭解藥來救他,可是我沒能逃掉,惠舅舅抓住了我,還說他……”她自嘲地輕輕一笑,“他要拿我去祭奠死難的反清複明志士。而這一回……”她斜過眼去瞄著曹玉奇,微笑。“依然是胤祿硬撐著傷重的身子來救出了我,”

  曹玉奇張了張嘴,又無言地合上。

  “至於這一次……”她突然轉過來正對著曹玉奇。“雖然我的武功是你教的,但我還是要說,我的武功實在很差,特別是跟胤祿比起來,他的武功簡直是高強到可以稱之為可怕的地步。但是,這次他卻傷重得差點一命嗚呼,反觀我卻毫髮無傷,你有想過是為什麼嗎?”

  曹玉奇傻傻地搖頭。

  眸底倏地泛出一波溫柔深情的光彩,她輕輕歎息。

  “因為他只顧著保護我,卻忘了他自己傷太重是會死掉的。他任由他身上的血不斷沾染到我身上,可就是不願意讓我受到一點點傷害。使劍來不及,他就用自個兒的身子來擋住對我的攻擊,而所有針對我的攻擊都是來自於……”

  兩眼直視著曹玉奇,她低低地道:“雲舅舅和天舅舅!”

  曹玉奇吃驚地張大了嘴。

  “或許是他們原本就很憎恨我,也或許是他們想要證明他們能夠大義滅親,我不知道,但無論如何……”她的聲調非常平靜。“我想要救他們,他們卻要殺我,這是事實。所以,你要我說什麼呢?請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偷偷放過他們嗎?”

  搖了搖頭,“不,不需要,如果你要偷偷放了他們,那是你的事,與我無干,我欠柳家的已經還清了。”她的語氣裏多了一份堅決,“柳家人曾是我至親的人,是養育我長大的人,但相對的,從出生之日開始,直到明孝陵那天而止,我也被他們一點一滴的慢慢‘殺死’了。

  “如今,我只欠胤祿一個人,我欠他的命、他的恩、他的情,永遠也還不清,現在我只為他而活,唯有他才是我的至愛,除了他,我心裏頭再也容納不下任何其他人了。因此,往後若是再有什麼柳家的消息,你也毋需特意來告訴我,我沒有必要知道,此刻的我只想知道……”

  她匆地露出一臉想哭的表情。

  “這麼熱的天氣,我到底要煮什麼,他才肯乖乖的給我吃下去?”

  曹玉奇呆了呆,不解怎地嚴肅的話題說著說著竟突然轉到這兒來了,他的腦筋實在有點轉不過來,卻仍不由自主地脫口道:“西瓜雞!”

  “煮過啦!可是那個人嘴好刁的,吃兩、三次之後就膩啦!”滿兒喃喃咕噥。“哼!皇子阿哥就那麼好命,有資格吃到嘴刁。”

  “那……白汁圓菜?”

  “現在會不會太早了?”滿兒懷疑地說。“桂花甲魚出來了嗎?”

  “不知道。”

  “那你還說!”嗤之以鼻地揮揮手。“換一個、換一個!”

  “呃……”曹玉奇搔了搔腦袋。“瓜薑魚絲?桂花糖粥?”

  “他不喜歡喝粥,尤其是甜粥。不過……”她沉吟著。“瓜薑魚絲他應該會喜歡吧?唔……好,試試看!”

  “紅蝦涼皮?”

  “喂喂喂!這兒有得買釀皮子嗎?”

  “有啊!在……”

  “啊!你知道?太好了!那就交給你了,馬上去給我買釀皮子,還有蝦,要西湖的喔!”

  “款?!西……西湖的?喂,小妹,你這就太超過了喔,我怎麼可能……”

  “十六阿哥要吃的,你敢說不?”

  “……不敢。”

  “好,那就快去,給你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你還是叫十六爺砍了我的腦袋吧!”

  片刻後,曹玉奇匆匆忙忙地竄出水廳,好像後面有鬼在追似的,而滿兒則開開心心地走出來,快步朝廚房而去,嘴裏還喃喃叨念著——

  “瓜姜、瓜薑,得著人去買瓜薑!”

  直到她人影不見,水廳側廊簷下才徐徐走出兩個人。

  “烏爾泰。”

  “是,爺?”

  “我的嘴真的很刁麼?”

  “……是,爺。”

  “……扶我回房吧!”

  於是,高大的烏爾泰攙扶著行動蹇滯的胤祿侵吞吞地走回寢室。

  “烏爾泰。”

  “是,爺?”

  “我為什麼一定要吃東西?”

  “……”

“胤祿,你希望這胎是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

  因為想要跟她一樣的女兒嗎?某人忍不住竊喜不已地偷笑。

  “為什麼?”

  “因為四哥沒有女兒。”

  笑容瞬間凍結。

  “請問阿哥爺這是什麼意思?”

  “四哥想要女兒。”

  “叫他自己生!”

  “他的四個女兒都死了。”

  “那就繼續奮鬥呀!怎麼,他已經‘不行’了嗎?”

  “四哥想要女兒。”

  挫牙磨齒的聲音,

  “請某位不知死活的阿哥爺不要告訴我,我辛辛苦苦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女兒,偉大的十六爺大人要把她賣掉!”

  “我不是要賣,是要給。”

  “出清存貨大贈送?”

  “這不是存貨。”

  “那你還免費給人!”

  “四哥想要女兒。”

  “你是鸚鵡嗎?”

  “不是。”

  “……我不給!”

  “我要給。”

  “不給!不給!打死也不給!”

  “這是我的女兒,你無權置喙。”

  這是他的女兒?

  那她是什麼?孵蛋的母雞?

  “你……你去死!”抓狂的尖叫。

  “……你真的要我死麼?”

  “當然是……”

  門外的塔布和烏爾泰聽得心驚肉跳,差一點點就要撞門進去跪求福晉饒了爺一命了。

  “……算了,我跟女兒一起死好了!”憤怒的尖叫。

  “……你想要女兒,這個生下來給四哥之後,我會再給你一個。”

  “不是我要女兒啦!”哭笑不得的尖叫。

  “那是誰要?”

  這傢伙聰明到極點變笨了嗎?

  “我懶得跟你說話了!”

  緊貼在門上的塔布與烏爾泰尚未意會到這句話的真正涵義,房門便已“砰!”的一聲被撞開,兩個男人各自慘叫一聲,連退好幾大步。

  “咦?敢偷聽?”某人冷笑。“好極了,就是你們兩個,看緊爺,別讓他跟著本福晉,否則本福晉就叫他去死!”

  說完,“本福晉”便揚長而去,留下塔布與烏爾泰面色發青地面面相覦。

  看緊爺?

  怎麼看?

  可一瞧見主子真的跟出來了,兩人便不約而同搶上去擋在主子跟前“護駕”。但是……

  嗚嗚……這張臉色更不好應付呀!

  “你們想幹什麼?”胤祿的神情很冷,聲音更冷。

  “那個……”塔布困難地咽了口唾沫。“福晉說……說如果爺您跟著她,她就會叫爺……叫爺……”

  “去死?”

  塔布撇出難看的苦笑。“爺,其實……其實……”

  “說話不要吞吞吐吐的!”

  塔布一咬牙,豁出去了!

  “其實爺您只要肯說兩句好聽的,福晉便什麼都好了呀!”

  “好聽的?”胤祿冷笑,陰森森的。“你要我對福晉說兩句好聽的?你不想要腦袋了麼?”

  “可是……”塔布囁嚅道。“可是福晉想聽嘛!”

  “十六爺我這輩子沒說過那種話!”胤祿更是不屑地嗤之以鼻。

  “有!”塔布脫口道。

  狂厲的煞氣立刻殺過來,駭得塔布登登登又退了三大步,可是為了不讓爺冤死在福晉的“話”下,他不能不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就算要額外來個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當……當爺是……是金……呃!”可惜他還是沒能說完,胤祿隨便兩指點出,他就啥事也幹不了啦!

  胤祿哼了哼,連多看他們一眼也沒有,同樣揚長而去了。

  只留下兩尊姿勢怪異的門神守在洞開的門口,眼淚快掉下來了。

  這是胤祿與滿兒回京的半途上,可說是回京,胤祿卻先帶著滿兒繞往杭州這兒來,問他,他只道:有事兒。

  廢話,不是有事兒,難道是有小老婆留在那兒忘了放進口袋裏了嗎?

  滿兒恨恨地咬牙切齒,卻也拿他沒轍,誰教她只能跟著他呢!

  再說,自八月中秋過後,胤祿好不容易終於完全康復了,連口氣都還未喘過來,他就忙著先把弘升差遺至江西辦事兒,然後就急著上路要“回京”去,也不會體貼一下,先帶她上哪兒逛逛,慰勞一下她三個多月來的辛勞之後再回京去,她心裏頭正悶著氣呢!沒想到他們卻“回”去了杭州。

  嘿嘿,撿到了!

  這時候去吃桂花粟子羹、糖桂花正是時候。

  不料,早上才剛下榻杭州,下午偉大的十六爺大人就說要把她女兒給賣……不對,送人了!

  她偏要再給他生個男的,看他能怎樣!

  挺著六個月大的肚子,滿兒一路氣呼呼地走著,也不曉得自己走在什麼路上,更不知道自己往哪兒走去,只知道因為心煩,下意識往沒人的地方去,直到她聽得一聲餘韻四蕩的悠揚鐘聲,她才驚訝地停下腳步,發覺自己不知何時竟然走入一座蔥籠蒼翠的樹林裏,而那鐘聲正是自山麓問傳來的。

  再轉眼一望,夕陽正西下,暮色蒼茫間,那響徹西湖上空的鐘聲似與山谷引起了陣陣共鳴,令人遐思無限。於是,挑著了一塊扁平的白色石頭,她坐了下來,雙手托腮靜靜欣賞著這難得的美景與感受。

  未幾,最後一抹火紅熄滅在沁涼的西湖下,夜幕悄然降臨,她卻仍然一動也下動地坐著,連雙手都保持托腮的姿勢下變。

  不知道過了多久,寂靜的黑林中,驀然響起一聲壓抑不住的啜泣。

  “可惡,人家是為了你才心甘情願忍受這種懷胎的辛苦和生產的痛苦,你居然嘴巴一張就把一切都抹殺掉了!什麼女兒是你的,我無權置喙,這難道是從你肚子裏進出來的嗎?”

  一把恨恨地抹去淚水,哭聲更大了。

  “虧你這麼聰明,就不會說點好聽的嗎?說說如果女兒像你,你才給人,如果像我,打死你也不給!我寶貝兒子寶貝的要死,因為他像你,為什麼你就不會說想要一個像我的女兒?”

  又抽鼻子又哽咽。

  “可惡!可惡!可惡!你這個大笨蛋!要是你真敢把女兒給人,我就帶兒子離開你,反正你也不希罕兒子,更不喜歡女兒,那生他們的我就更沒什麼了不起了,你就一個人去親你皇阿瑪的屁股,舔你四哥的腳丫子吧!”

  憤然起身。

  “不對,我才不會讓你把我女兒給人,你不要,我要!等一回京後,你一定會先忙著去諂媚你皇阿瑪,討好你四哥,那時候,哼哼!我就乘機帶兒子逃得遠遠的,你就拿兩顆雞蛋去給你四哥吧!”

  語畢,她粗魯地又擤鼻涕又橫臂抹去淚水,這才摸黑離開了樹林,悄然地,一抹黑影也隨她身後離去……

  翌日一大清早,滿兒又單獨走出了房門。

  “福晉,您……又要自個兒出去了?”塔布忐忑地問。

  “沒錯!”滿兒傲然揚起下巴。“一樣,你們兩個給我看緊爺,別讓他跟著本福晉,否則本福晉就叫他去死!”說完,她再次揚長而去。

  塔布與烏爾泰面面相顱。

  只一會兒,胤祿也出來了,這回,塔布嘴巴才打開一半就定住了,同烏爾泰一樣,兩人都呆呆地看著胤祿背著手跟出去,沒人攔阻他,因為……

  兩人相對一眼。

  搞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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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河坊至眾安橋一帶是杭州城內最繁華熱鬧之處,到處是買賣關撲,酒樓歌館,熙熙攘攘,人煙浩穰。

  打一走出客棧之後,滿兒就在這一帶到處打聽哪兒有宅子要賣,她準備先買下宅子來,將來帶兒子逃出京後,才有個地方可去。

  不知道從胤祿那兒摸來的三千兩銀票夠不夠?

  她暗忖,同時快步走向朝天門方向。

  可是不過一刻鐘後,她便垂頭喪氣地離開了那棟前兩天剛賣掉的宅子,現在才知道沒銀子很難過,有銀子也不一定好過。

  “哎呀呀!這位小娘子,怎地哭喪著個俏臉兒呢?讓人瞧著可真心疼哪!敢問小娘子是哪兒不舒坦麼?”

  款?這聲音、這語氣腔調……

  滿兒猛然回眸,失聲驚呼,“金祿?!”

  笑吟吟的大圓眼閃耀著純真的神采,櫻桃般的小嘴兒愉快地輕揚,蘋果般的雙頰嫩紅嫩紅的,還有一臉的活潑頑皮,不是金祿是誰?

  “嘻嘻嘻,小娘子,可不正是夫君我麼!”

  滿兒不禁錯愕不已。“你……你……你……”莫名其妙“跑出來”幹什麼?

  笑容倏地消失,金祿委屈地抽了一下俊挺的鼻子,“我不想讓娘子叫我死麼,”他可憐兮兮地說,眉眼兒還故意眨呀眨的,看上去不只不可憐,簡直滑稽得要死。“還沒瞧見我可愛的女兒,我怎捨得死!”

  一掌拍開他摸過來的賊手,“笑死人了,”滿兒恨恨道。“你又不想要女兒,還說什麼舍不捨得!”

  “誰說我不想要?”

  金祿馬上又不怕死的湊過來,甚至當街抱住了她,幸好這條僻靜的街道兩旁俱是深宅大院,這種時刻正是人煙最稀少的時候,尤其這會兒根本看不見半條人影,否則某人就得因為破壞善良風化的罪名去蹲蹲大豐了!

  “我是怕生出來模樣兒像我麼!”

  “像你有什麼不好?”

  金祿沒說話,只是用那雙大眼兒眨呀眨地瞅著她,好像在說:像我又有什麼好?

  滿兒不覺噗哧失笑,旋即又板起臉來。“說不定像我呀!”

  “那敢情好!”金祿大眼兒一亮。“咱們只好加緊手腳再‘做’另一個了!”

  “呃?”

  “‘做’出另一個模樣兒像我的女兒給四哥啊!”金祿用那種“你真笨”的目光白她一眼。“我可從沒打算要把模樣兒像你的女兒讓渡出去,怎捨得?”

  滿兒哼了哼。“你昨兒可不是這麼說的。”

  “那可不都要怪你麼,誰讓你老是在我面前說兒子模樣兒有多麼多麼像我,我是愈聽愈搓火兒,倘若那不是你生的,我馬上丟出去任人撿!”金祿噘著小嘴兒咕咕噥噥的。

  忍不住又笑了。“可是我就喜歡像你的呀!”即使明知道當他是胤祿時,說出口的每一個字兒都絕不打半絲折扣,可若他是金祿的話,吐出來的詞兒十有九成是在放屁,但只要聽得他說了——管他是胤祿或金祿,她就很開心了。

  “我可討厭得扎實!”

  “不行,”滿兒搖搖頭。“像你的女兒我絕不給人,若是像我,就給你送。”

  “別傻冒兒了,你捨得我可捨不得!”金祿瞠怨地橫她一眼。“不成,要給就給模樣兒像我的,那種貨色我一眼兒也不想瞧見!”

  
滿兒啼笑皆非地推了推他。“什麼那種貨色?又不是窯子裏的姐兒!”

  “我不管,我不管!”金祿居然撒起賴來了。“要給就給模樣兒像我的,模樣兒像你的打死我都不給!”

  瞧見他這種模樣,不知怎地,滿兒就是氣下起來。

  “那要是一半像你,一半像我呢?”

  “款?”金祿呆了呆。“那……我沒想到過耶!”

  入眼他那副傻樣兒,滿兒終於憋不住笑開了嘴,“那就從現在開始想羅!”一轉身,她反抱住他的手臂。“走了、走了,我快餓死了,去吃飯吧!你可以邊吃邊想個痛快。”

  “又搓飯?”金祿不由得歎了口氣。“這三個多月裏來,娘子你逼我搓的還不夠多麼?”

  “還真敢說!”滿兒好玩地舉高手去捏捏他濫紅的腮幫子。“沒有我逼你搓,你能回復到這麼可愛的模樣嗎?”

  撫著自己被捏痛的腮幫子,金祿委屈地瞄下眼去瞅著她。

  “難不成娘子是因為我這般可愛才嫁給我的麼?”

  “答對了!”

  “那若是為夫我老了呢?”

  “放心,你老了還是會很可愛!”

  “……娘子你還是早點叫我死了算了!”

  滿兒忍不住又大笑了起來,就在這時,前頭巷子裏突然沖出一個人,還連帶一聲尖銳的哭叫,嚇得他們猛一下被釘子釘住了腳。

  “不去!我不去!打死不去!”

  另兩人隨後追出來。

  “不去也得去!”

  “咱們都得去!”

  三位都是小姑娘,容貌酷似,一位不過十多歲,一位十六歲上下,第三位二十歲左右。

  “我不要!我不要!我才十二歲,為什麼要我去給那種渾身瘴氣,既粗魯又野蠻的滿人將軍作妾?不管,不管,這都是爹害的,是爺爺害的,你們若硬要逼我,我寧願死!”

  “我也不想啊!可是為了柳家的香煙,不能不呀!”十六歲上下的女孩兒滿眼沮喪地低喃。

  二十歲左右的姑娘神情更是苦澀。“唉!拿柳家所有的女孩兒去保柳家所有的男孩兒,追根究柢是因為爹和兩位叔叔闖的禍,還有爺爺的頑固,卻要拿我們來承擔後果,難道女孩兒真這麼不值錢嗎?”

  滿兒靜靜地望著那三個女孩兒不吭聲,可也不再動了,只抱著金祿手臂的兩手使力得緊,後者好奇地看看她,再瞧瞧那三位姑娘,目光困惑不解。直到那三位姑娘中年紀最大的那位瞥見了他們,驀然揚起一臉驚訝之色。

  “滿兒?!”

  滿兒一震,匆地側首朝金祿看去,金祿立刻回以燦爛耀眼的純真笑容,就那樣一個單純又真摯的笑容,滿兒不由自主地也跟著綻出笑容,連帶著抱住他的手也放鬆了,然後,她平靜地轉回去面對那三個女孩兒。

  “婉兒表姊,好久不見了。”她向那位二十歲左右的姑娘打招呼,也對另兩位女孩兒點點頭。“你們是碰上了什麼麻煩嗎?”

  一聽,那個才十二歲的小女孩兒突然沖過來。“對,你去,滿兒,你替我去,你是滿人的雜種,去給那個滿人將軍作妾正好!”

  滿兒不在意地微笑。“對不起,鵑兒小表妹,我已經嫁人了,更何況……”她拍拍自己隆起的肚子。“這樣也沒有任何男人會想要我吧?”

  “我要!”金祿馬上舉手搶答,又喜孜孜地摸摸她的肚子。“女兒我也要!”

  拍開他的手,“那你還說要送人!”滿兒嬌嗔道。

  “娘子,”金祿又委屈地噘起了小嘴兒,大眼睛可憐兮兮地眨呀眨的。“我說了像我般模樣兒的才給四哥的麼!”

  “少在這兒給我要嘴皮子,我會信你才叫有鬼!”滿兒嗤之以鼻地道,再轉向鵑兒歉然道:“哪!瞧見沒有?我身邊這位就是我家相公,他……”

  “夫君。”

  “呃?”

  “夫君聽起來可不威風得多。”

  “威風你個頭啦!”滿兒哭笑不得地罵道。在這種時候,她真希望他是胤祿而非金祿,可她也僅是這麼想想而已,並沒有說出來,沒想到這樣也給他瞧出來了。

  眨了眨眼,“要為夫我消失麼?”金祿悄聲問。

  “不要!”滿兒脫口道。“你……你會嚇死她們的!”難得有機會欺負他,就這樣讓“他”消失豈不太可惜了?

  當然,金祿仍然看得出來她在想什麼,只見他慘兮兮地歎了口氣。

  “是,為夫我認命了!”

  想笑又不好真的笑出來,滿兒忙又去對上柳鵑兒那張苦旦臉。

  “總之,鵑兒表妹,我已經有丈夫有孩子了,實在幫不上你的忙,真抱歉。”

  柳鵑兒唇辦抖了又抖,匆地揪住了滿兒的衣襟哭叫。

  “我不管,我不管,你一定要替我去,因為你是雜種,你是……”

  “住口!”柳婉兒憤怒地上前來拉開柳鵑兒的手。“鵑兒,你太胡鬧了!”然後,她轉向滿兒,臉上一片歉然,眼底更是愧疚,欲言又止半天後,才低低地道:“滿兒,對不起,現在我才瞭解,明明不是你的錯卻要強逼你承擔後果,這是多麼可怕的錯誤,或許就是因為如此,上天才要我們自己嘗嘗這種痛苦的滋味。”

  聞言,滿兒不禁驚訝地陡然張大了嘴,隨即又合上,繼而滿腹狐疑地仔細端詳柳婉兒片刻。

  “婉兒表姊,你們究竟是碰上了什麼事呢?”

  柳婉兒正想說話,金祿突然半截裏插進話來。

  “娘子,咱們在這兒說話不太方便吧?要不找個地兒坐下來,你們再去閒磕牙個痛快?”

  “誰在閒磕牙啦!”不過,他說的也有道理。“那咱們要上哪兒?”

  金祿想了想。“你們要談事兒,那就回客棧吧!那兒清靜沒人吵,而且你不說你餓了嗎?叫上桌酒菜來還可以邊吃邊聊,這不挺好?”

  “是好。”滿兒頷首。“婉兒表姊?”

  柳婉兒並不認為把事情告訴滿兒就會有任何改變,但對她個人而言,除去已出嫁的堂姊們之外,如今柳家最年長的女孩兒就是她了。所以,她得負責勸慰安撫所有的妹妹和堂妹們,可是她自己下也一樣很委屈嗎?她也很想對誰吐吐苦水,也很希望能有個人給她一點安慰呀!

  憑良心說,她自己也快撐不下去了,搞不好改明兒個第一個逃的就是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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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爺,福……”一見王爺福晉後頭還有陌生人,塔布忙改口。“夫人。”

  “去吩咐桌酒菜來。”

  “是,爺,”

  塔布包下了整座東進院落八間房,自然會空下來很多房,滿兒便隨便挑了一間空房領眾堂姊妹進去,坐定後,塔布送上茶後便退去,並為他們關上門。

  “婉兒表姊,說吧!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婉兒沉默了會兒。

  “滿兒,你知道……知道爹和兩位叔叔他們是……是……”

  “我知道。”

  “是嗎?”婉兒輕歎。“其實爺爺是很反對的,但爹他們趁夜離去,爺爺也沒轍,為了怕被爹他們連累,便也收拾收拾帶著一大家子搬到這兒來,我們還改了姓,希望能平安無事地過我們的日子。”

  “那你們是在這兒……”

  “開武館,爺爺是館主,由堂哥堂弟們負責傳授。”

  “武館?”滿兒大吃一驚。“可是外公不是堅持柳家的武功傳子不傳女不授徒的嗎?”

  婉兒苦笑。“沒這一回事,他們是……騙你的。”

  滿兒呆了呆,繼而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又突然向金祿看了一眼,而後抿起一抹得意的微笑。

  “沒關係,他們不想教我,可我已經有了一個天下第一的保鏢,這就夠了。”

  婉兒也跟著奇怪地瞥了金祿一眼,不明白她在講什麼。

  “總之,爺爺在這兒開了一家武館,因為柳家的武功不弱,所以徒弟也愈來愈多。問題是,這麼一來就等於搶了原先在南城那家武館的生意,所以他們便來挑釁,卻給堂哥他們整得的灰頭土臉的回去了。”

  “可後來我們才知道那家武館不是我們惹得起的。”婉兒低眸凝望著眼前猶冒著熱氣的茶杯。“那家武館館主的兩位師父是江湖上有名的煞星,甚至連爺爺也對付不了:而且,那個館主還把自己的兩個女兒送給了杭州將軍作妾,以換取杭州將軍的庇護。所以……”

  她突然捧住了那杯茶。“不過兩天后,就有人到杭州將軍那兒密告爹和兩位叔叔都是叛逆分子,杭州將軍立刻派人來,聲稱他懷疑柳家隱姓埋名開的這家武館是叛逆組織的堂口之一,以這個罪名一口氣將柳家所有的男丁全部抓去審問,只剩下爺爺、娘、嬸嬸、三位堂嫂和我們七個未嫁的柳家女兒。”

  “哇!這樣扯也能扯出個罪名來,那位將軍還真是‘了不起’耶!”滿兒喃喃道。

  “又過兩天,有人‘好意’來提供‘建議’,柳家只要送去一個女孩兒,就能換回一個男丁,為了柳家的香煙後嗣,爺爺便毫不猶豫地要拿我們七個去換回七個男丁,三位堂嫂自願去換回三位堂哥,這樣一來,柳家的十個男丁就可以全部救回來了。”

  “還真是……餿到了極點的餿主意!”滿兒嘟囔。

  “明天,將軍就要派手下來帶人了,還有南城那家武館館主的兩位師父不知何時也要來‘討回公道’,堂哥們要是來不及回來,爺爺一個人……”

  “拜託,這也未免太卑鄙了吧?”滿兒抗議。

  柳婉兒苦笑。“這完全是受到爹和兩位叔叔的連累,我們無緣無故卻要承受這種後果,所以,我才能瞭解到當初是如何錯待你,你又是何種感受。滿兒,真的很對不起,柳家真的是……”

  她沒再說下去,但滿兒已可以充分感受到她的歉意。

  凝視她許久後,滿兒突然望向金祿,從頭至尾,他始終笑咪咪地聆聽著,也不曉得他是不是真的聽進去了。

  “相……呃,不對,夫君。”

  大眼睛一轉。“啥事兒,娘子?”

  “那個……”堆滿一臉討好的笑容,滿兒親熱地湊上去。“我不是想幫柳家,而是想幫她們,她們……呃,你懂我的意思吧?”

  大眼睛眨了眨。“不懂。”

  “討厭啦!”滿兒撒嬌地推推他。“你那麼聰明,哪可能不懂!”

  “你要我幫她們?”

  “我就說夫君最聰明了!”

  “不聰明!”金祿拚命搖頭。“我又沒啥能個兒,哪幫得了啥……”

  “夫君!”抗議地捶了他一下,輕輕的。

  大眼睛凝住她片刻。

  “你自個兒也行的不是麼?”

  “我知道啊!可是……”滿兒低低道。“如果你真不喜歡、不同意,我就什麼也不管了。”

  “無論柳家的下場有多悲慘?”

  唇畔綻出溫柔的笑,“我早說過了,夫君,我欠柳家的已經還清了,往後我的心裏頭只會有你,再也不會有任何其他人了!”滿兒真誠地說。

  大眼睛一翻。“說謊!”

  笑容驀失,“哪是,人家是說真的,你怎麼可以……”

  “兒子呢?”大眼睛不高興地瞪著。“你有事兒沒事兒就念著兒子,他不也在你心裏頭占得穩穩兒的麼?”

  “他像你嘛!”

  大眼睛恨恨地轉開。“我討厭聽到這句話兒!”

  “夫君!”

  “我把兒子給四哥好了,”金祿喃喃道。“那你這一胎就只需負責生個模樣兒像你的女兒給我便成了。”

  “才不要!”又捶了一下,這回可用上了不少力道。“你敢把兒子給四哥,我准跟你沒完沒了。”

  “有我不就成了,幹麼一定要留著兒子呢?”金祿歎了口氣。“好吧!你要我幫我就幫,不過,僅只這一回喔!”

  滿兒一聽,便喜逐顏開地樂眯了眼。“好好好,那快點兒呀!”

  “幹嘛?”

  “那個杭州將軍嘛!”滿兒不耐煩地提醒他。

  又歎了口氣,金祿才揚聲大喊,“塔布、烏爾泰!”

  立刻,門開了。

  “爺?”

  金祿扔了一塊東西給塔布。

  “去給我砍了那個杭州將軍的腦袋!”

  “是,爺!”

  兩人領命轉身要走。

  “等等!”

  “夫人?”

  “先讓他放人!”

  “放誰,夫人?”

  “笨,柳家的人啦!”

  “是,夫人!”

  兩人迅速離去。

  “好,大功告成!”滿兒喜孜孜地拍了一下手。“哪!婉兒表姊,已經沒事了,你們快回去吧!待會兒堂哥堂弟他們也會回去了。”

  柳婉兒與兩位堂妹一覷眼,誰也不信這種說詞,但滿兒都在“趕人”了,她們能不走嗎?

  “還有,請轉告外公,我只幫這一回,所以請他千萬要改改性子,別再那般頑固傲慢,那種性子是很容易招惹是非的,無論如何,往後柳家再有什麼事,我都不會再插手了。”

  待柳家姊妹一離去,金祿同樣喜孜孜地拍了一下手。

  “好極了,咱們明兒個也可以回京裏頭去了。”

  滿兒錯愕地一愣。“咦?你不是有事要辦嗎?”

  大眼睛頑皮地擠了擠。“嘿嘿,待會兒就辦完啦!”

  滿兒呆了呆。“不是吧?你就是專程來砍那位將軍的人頭?”

  “沒錯,就是這麼一回事兒!”金祿笑吟吟地頷首。“那位將軍的所作所為,皇阿瑪早已有所聞,所以要我繞道來查查是否屬實。”

  “你查了?”

  “昨兒塔布和烏爾泰就查過了。”

  “可是……”滿兒懷疑地斜睨著他。“就算他真有罪,也要先捉他下監,上報朝廷,再來個大審問什麼的吧?”

  “那可不成,消息一傳進京裏頭去,馬上會有位皇阿瑪拒絕不了的人為他說項,所以……”

  “皇上要你先砍後奏?”

  “就是如此。”

  那她求了半天不都白求的?

  “奸詐的傢伙!”

  “謝謝娘子的贊言!”

  “……那我可以繼續生氣了!”

  “咦?啊,娘子,是為夫錯了,請娘子饒了為夫吧!”

  他們回京了嗎?

  不,沒有,因為滿兒還在“生氣”,而且“一氣之下”又跑出客棧,連剛送來的酒菜都不吃了,所以他們還不能回去,金祿也下能“消失”,乖乖的追在後面大喊。

  “娘子,請饒了為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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