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09 15:04:54尚未設定

張柏笠見證集(中)

西伯利亞風雪中的草堆

我選了聖誕夜,冒險偷渡國境。半夜三點,開始渡江。

黑龍江面非常遼闊,間有幾座荒島。渡江是最恐怖的一段,當時氣溫約零下三十九度至零下四十度,吐口痰就結冰。然而,我卻全身流汗,這是緊張和疲累的緣故。我走走停停,躲避解放軍和蘇聯瞭望塔的探照燈。只要一被發現,他們就會開槍掃射。

當我爬到蘇聯的時候,是早晨九點多。我深感自由的可貴,沒有失去自由的人,不知道自由的寶貴。儘管前途未卜,我卻是個自由人了,在這裡,通輯令對我失效。

就在這時,刮起了大風雪,我完全找不到路。原來蘇聯在中蘇關係緊張時,內遷一百公里,因此方圓百里內根本無人煙。當時我不知道,難怪東奔西跑就是找不到路。到了晚上,我突然聰明起來,心想:何不回去呢,不然會凍死在這裡;下次找對地方,我再過來。

誰知在大雪紛飛下,根本找不到來時路了。我再也走不動,我明白大概再三四個小時,一定會凍死。極度恐懼之下,我竟看見一個大草堆,趕緊躲進去取暖。但是身體一旦停止運動,汗水和衣服就凍成冰;還有成群的野狼,在附近出沒。

第一次,死亡那樣真實地臨到。

回顧自己三十歲的青春歲月,似乎只知道讀書。得最好的成績以炫耀親友,娶最漂亮的妻子也是為給別人看,我的人生何等虛假,隨著死亡,這一切有何意義?那時我心想:如果神讓我活過今天,我要做一個真實的人。

然而,我就要凍死在蘇聯的荒原裡,這是多麼悲哀。我寧可死在天安門廣場,父母縱然難過,還有可憑弔我的地方。那一刻,我絕望,這是我人生第一次絕望。突然,我想起姐姐告訴我的話:「老四,你要禱告,耶穌是垂聽禱告的主。」

這時的我,什麼方法、什麼聰明都使不上了,我只能禱告,但是我沒有信心。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禱告,我說:「主啊!」這樣一出口,就哭了,就說不下去。

剎時心中有一股暖流湧出來,體會自己還有呼求的對象,人生有時候會走到你連一根可抓住的稻草都沒有。然而,我有一位主,祂能顯神蹟,祂能用五餅二魚讓五千人吃飽,祂能讓瞎子看見,祂能讓海的風浪平靜下來,難道祂不能讓這大風雪平息?

當我一呼求神,我的信心立刻從零到了百分之百。我說:「主,我知道我死不了。既然你沒讓我死在天安門,就求你別讓我死在這兒。我求你保守所有天安門逃難的朋友,別讓他們陷入我這樣的絕境。然而,我現在心裡很平安,因為我找到了你。我找到了道路、真理、生命,藉著你,我可以到天父那裡去。我知道就是死了,我會去你那裡,儘管這個真理我發現的晚。」

這樣一禱告,我身體發熱,愈來愈熱。心裡又生出恐懼,想起小時候讀過一本科教普及書,叫《十萬個為什麼》,有一條說:「為什麼人凍死之前會發熱?」那是因為身體釋放出所有熱量,抵禦寒冷。所以凡冬泳的人,都有這樣的常識,身體一發熱就得趕緊上來,否則會凍死。這樣一想,我對主說:「神啊,你真聽我禱告讓我死啊?我是求你讓我不死。」死亡的恐懼促使時我拼命祈求:「主啊,你救我,如果你救我,我就為你所用。」

講完這話,心裡大有平安,我聽到神對我說:「你死不了,我要你成為多人的祝福。」這之後,我就昏死過去。

我時常回想自己得救的這一刻。如果當時神讓我遇見一個人,即使是解放軍也好,我都會求助於他,而不會向神呼求。這就是人的光景,人的罪性,使人遠離神。

二十幾小時後,我被蘇聯農民從草裡挖出來,我成了出土文物,因為全身都凍硬了。他們立刻用熱咖啡灌我,記得恢復意識後,我對主說:「主,我感謝你。」望著那大概有一百米寬,兩米高,二十米寬的草堆,我知道是主救了我。他們只要挖偏一點,或挖另一個角落,就不會挖到我。而且第二天,整個草堆已被雪掩埋。然而,他們裝第二車草,就發現了我。

蘇聯農民很有愛心,直喚我:「大巴力士!大巴力士!你為什麼到這兒來?」大巴力士是俄文的「同志」。記得列寧曾說:「走到全世界,只要有同志的地方,你就不會餓死!」這話現已不管用了,但是,只要有十字架的地方,你就能找到你的弟兄姐妹,這是真的。

這就是我得救的故事,我就這樣信了主。這是神的恩典,是祂將我尋回。

蘇聯的KGB

之後,我被送到KGB牢房。一進兵營,兩個士兵就用刺刀把我衣服剝開,然後將我擺進盛滿雪的浴缸,拼命用雪搓我。然後又用鑷子掐我,我痛了就抗議他們虐待犯人,他們說:「這下好了,知道痛就好了。」我這才明白他們天天這樣對付我,是在醫治我的凍傷,不然我的腿可能廢了。

起先蘇聯軍方不相信我就是張伯笠,因為根據他們的情報,張伯笠應在秦城監獄服刑。後來有位將領來看我,告訴我為了中蘇友好關係,他們決定送我回中國。翻譯的士兵是個好人,教我給戈巴契夫寫信求救。於是,我提筆寫信給蘇聯總統,寫到一半,靈裡受到責備:我為什麼求人不求神呢?神既然救了我一次,必會救我第二次。於是,我將信撕了。

我開始禁食禱告。獄方以為我又絕食抗議了,在天安門絕食不夠,到這兒來絕食。他們怕出人命,就拼命用佳餚誘惑我。有次炊事兵燒了碗羅宋湯,熱騰騰的美味擺在我面前。我常在俄國文學作品裡,讀到貴族如何喜愛這道湯。現在,我在彼得大帝的故鄉,眼前這碗道地的羅宋湯,對我的引誘真是大。靠著主我勝過了。後來,他們強迫我喝牛奶和葡萄糖,說是國際紅十字會的規定,我才開始喝些牛奶。

一九九○年一月份,有天牢房突然打開,進來幾名士兵,把我眼睛蒙上,架上卡車。約莫六小時車程,我們來到原來躲藏的那個草堆。四五十名士兵手持衝鋒槍散開,一位上校拿著紅外線望眼鏡要我看,那時大約下午五點多鐘,天都暗了。他要我記住:東邊有個解放軍團,離我約八里路;西邊是解放軍中隊,離我有五里路;只要朝著中間走,就不會走進軍營去。

接著他對我說,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因為蘇聯不想得罪中國,也不想得罪關心民運人士的西方國家,因此決定讓我自己走,自生自滅。他說:你既信神,就求他保守你吧。

感謝主,祂真是垂聽我的禱告。還記得我向那上校說:「我跟你打個賭,起碼兩年中國政府抓不到我。」他問我為什麼,我告訴他兩點理由:「第一,上帝和我同在。第二,中國老百姓掩護我。」

我想這話說得太滿了,就這樣,後來我真的又躲了兩年。現在,我禱告不敢再亂說話。

荒山裡的魯賓遜

走了兩天兩夜,才找到一戶人家、喝了第一口水。為了不給別人帶來牽連,我躲到深山裡住。我那基督徒姐妹經常給我送食物,她來這兒要走一百多里路,其實她有子女、孫兒要照顧,非常忙碌。每天,最盼望的就是姐姐的來到,我渴望和她交通分享。我最長有三個月之久,不見一個人,因為大風雪把路都封死了。

在山裡兩年,最難捱的就是孤獨。沒有人和你說話,沒有人聽你說話,這滋味真難受。記得我向神禱告說:求你別讓我失去說話的能力。我真是害怕,自己有天會得失語症。因此,每次向神禱告,我就出聲音;此外,也大聲唱詩歌,森林就是我的聽眾。

然而,這卻也是我和神最親近的日子。當一個人這樣孤單的時候,他才會緊緊抓住耶和華,仰望耶和華。而神也每每藉著祂所創造的大自然,向我顯明祂自己。在這樣孤單的時刻,我時常有蒙恩的感覺,我深信這一段日子對我大有助益。

頭幾個月,我得了奇癢無比的皮膚病,癢到我對著樹皮磨蹭,把皮膚都磨破,掉下一塊塊肉來。姐聽說醋有效,讓我抹上醋,痛得我簡直像上刑。後來,她跑了一趟哈爾濱,買來一瓶藥,這皮膚病才治好。因為皮膚病癢到我無法入睡,我就拼命伐木,砍到筋疲力盡,好倒頭就睡。到了春天,已經砍下一大堆木頭。本來我睡在地洞裡,此時靈機一動,何不像魯賓遜一樣,蓋個木屋居住。於是我蓋了一棟兩房的木屋,夢想著有一天,妻兒搬來與我同住。

有時我會打些魚和野獸,冒險拿到鎮上賣。換了錢,就買日常必需的鹽巴和火柴,多餘的錢存起來,準備寄給我的妻子。有一天,我奢侈點,買了一本朋友寫的書,叫《雪舍黃昏》(????),另外買了兩根油條。在大陸油條都是用報紙包的,在離婚廣告欄裡,竟看到一則和我相關的消息:「張伯笠,你的妻子李燕提出離婚訴訟,限你三個月之內到法庭,否則缺席宣判,一切後果自行負責。」

我非常難過,頓時喪失了再往下走的力氣。妻子和女兒是逃亡中極大的精神支柱,不論多少艱難,我都忍下來,我都活下來,因為我有個盼望,不能讓年輕的妻子有一天失去丈夫,不能讓只有十五個月大的女兒,長大了沒有爸爸可叫。

回想在天安門的血泊中,妻子信誓旦旦,說絕對會等我回來。誰料在我忍受這麼多苦難之後,等待我的竟然是一紙通告,用報紙對我進行離婚通緝令。我的妻子怎能這樣絕情呢?我心裡生出一股怨恨。

破碎與交託

我連禱告的力量都喪失了。我對主說:「主啊,這就是你對我的破碎麼?你連一點我自己的東西都不留給我嗎?」但對主我不敢怨,我對祂有敬畏之心,我求祂指教我。

回到山上,望著滿天星斗,我不知道此刻妻子在哪顆星星底下,她在想什麼?我的孩子在哪裡?我年邁的父母禁得起這樣的打擊嗎?在禱告中,神給了我引導:愛是須要饒恕的,愛是不計較人的惡。主說如果你愛她,你就該知道怎麼做。

於是,我給妻子寫了封信,告訴她對於她所提的離婚訴訟,我第一是理解,第二是理解,第三還是理解。我感謝她過去所帶給我的一切幸福,讓我有一個丈夫和父親的名份。也感謝她兩年來對孩子的照顧,想也知道她們過得有多苦。而我只有一樣祈求,請她把孩子帶大,孩子已經不能和父親在一起,她不能再和母親分開。

然而,最殘酷的是,當我決定逃離中國,一個朋友告訴我,我的妻子為了再嫁,把孩子送人了。我為我的孩子哭泣,哭她有這樣忍心離她而去的一位父親和母親,她是多麼可憐。我懇求朋友帶我去看女兒,雖然有公安二十四小時監控她,雖然公安對我下了格殺令,女兒是逮捕我的誘餌,但無論如何我要去看她。

她住在一個農家,已經不是當年我懷中那驕寵的娃娃了,臉上都是風吹的裂紋。長得黑黑胖胖,穿著骯髒的衣服,都四歲了,我不知道她怎麼長大的。我遠遠地看著她,她正在院子裡餵狗。朋友不讓我靠近和她說話,因為公安剛開車離開,可能是吃飯去,隨時會回來。但我實在忍不住,跑過去和她說話。

「你叫什麼名字?你爸爸叫什麼?」我問她。

「張小雪。爸爸叫張伯笠。」

「你爸爸呢?他怎麼沒來看你?」我再問她。

「爸爸在北京大學唸書,爸沒畢業,畢業後就來看我。」

女兒不認識我了,我難掩心中的悲苦,不顧朋友反對,要和女兒相認,要她喊我一聲爸爸。我摘下偽裝的警察帽子,對她說:

「你看看我是誰?我不是警察。」

「說不是警察的才危險。那是便衣警察。」她竟然知道什麼是便衣警察。

「你一定看過照片的,你認一認,是爸爸啊,叫聲爸爸。」

女兒楞了一下,似乎認出我來了,但就是叫不出口。

「爸時間不多,得走了。你叫聲爸爸啊!爸爸畢業後來接你。」

她還是不開口,我塞了些錢給她,她問我是不是給姥姥的,我點了點頭,朋友發動車子催促我上車。就在我失望要離開之際,女兒跑過來,趴著車窗,喊著:

「爸爸,這是你的吉普車嗎?你將來坐這車來接我嗎?」

我的眼淚,頃刻間一湧而出。

女兒何等聰明,用這樣的方式叫我,我對女兒說:

「你要乖乖,爸會讓奶奶接你回去。等爸爸畢業,爸一定來接你…」

車子隨即飛奔而去。一路流著淚,我將女兒交在主的手中。人世間的父母何等不可靠,只有主最可靠,耶穌基督所賜的才是真正的平安,我求神保守女兒平安長大。
2H2D 2020-01-12 20:5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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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話) 2011-04-25 22:3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