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7-12 18:02:11pqppq

那個下午我在舊居燒信#2

I want to glide through those brown eyes dreaming
take you from the inside (baby) hold on tight
you were so right when you said I 've been drinking
what was i thinking when we said good night

I want to hold you in the bible black predawn
you're quite a quiet domino bury me now
take off your band aid cuz I don't believe in
touchdowns
what I was thinking when we said hel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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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子是我在一次同校聯誼中認識的,會注意到她的原因並非她不尋常的名字,反倒是因為那稍嫌高大的身材,玩遊戲時她肢體輕微的不協調感,總是成為兩群陌生人之間少得可憐的話題。但我覺得那種姿態,反而透露出她過分小心的謹慎。我對聯誼或盲目約會(blind date)這種事情並不怎麼熱衷,但我跟她一樣,並不怎麼介意自己成為被別人開玩笑的對象。

我叫耿,會取這個名字是因為母親在生產的時候遇到極大的困難,幸好最後母子均安。父親開玩笑的說:「就像吃饅頭吃得太快,喉頭梗住,差點把命送掉的那種感覺。」本來要取做「梗」,但覺得「耿」這個字卻也巧合地符合他們對我的期望,所以就成了我名字中唯一的一個字。

母親經歷過這場大難不死之後,父親決定不再讓她受孕,所以我也順理成章地成了別人口中的「獨生子」。關於這點,母親倒看得很開,長大後曾問她,那到底是什麼感覺,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只能怪你太急著到這個世界上來了。」

但我對於父親的決定,一直有種不能諒解的想法。從我入學的第一天起,無邊無際的孤獨感便如影隨行,尤其是對那些有兄姐在高年級的同學,更有著強烈的敵意。因為他們總是知道上學該帶哪些東西,老師這堂課又會教些什麼。

我無從去想像那些感覺,對我來說,兄弟姐妹在我的思考裡從來不存在,即使有,也只是從別人那代理過來,但我並不真的認為他們的兄弟姐妹就跟我所期望的,有任何一處會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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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出遊之後,我跟又子漸漸成了談得來的朋友,但在知道她名字的來由後,一切卻又開始產生了變化。

身為家中唯一的女孩子,跟我不同的是,又子曾經有一個大她9歲的姐姐。會說「曾經」,是因為姐姐在她9歲的時候得了癌症過世,算算姐姐去世的年齡,不多不少,剛好跟我們目前的歲數相同。被一直期待以男性身份來到世上的又子,名字也早在娘胎時期就被決定了。

但她應該要帶來的弟弟,始終沒有誕生。幼稚園的時候,父親帶著情婦遠走高飛,留下母女三人。父親的印象,在她記憶裡是模糊的,或許是每天目睹母親以淚洗面的情景,即使在那麼小的年紀,她都會感受到對父親所懷抱的強烈恨意。

又子的姐姐叫寧,跟我一樣是單名。父母離婚後,母親為了逃避家族的壓力,全力在事業上衝刺,照顧又子的責任,便落到了寧的身上。又子常說,姐姐跟她是個性完全相反的人,寧有著老大的開朗與包容,卻又懂得又子心中,每一吋幽微的小巷弄。

要說姐姐的離開對這個家庭有什麼影響,但不如說是對又子個人的影響。寧離開的時候,又子從母親那裡感覺到的,只有盡人事聽天命的無奈與不得不,她眼睜睜看著自已的另一部分無力死去,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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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又子在學校裡的互動,很奇怪地並沒有引起同學的議論紛紛,偶爾在中午休息時間跑到頂樓,會發現她會在那裡,安安靜靜地看著樓下打著排球的同學。或許我們對扮演「同學眼中的我」與「自己所認識的我」並沒有太多區別的困難,又或許我們的公眾形象太平凡以致於別人非必要不會注意到,可能偶爾會想到「喂,阿耿,下課後去撞球吧」或「又子,最新一期的雜誌借我一下」,那樣的程度而已。但我對又子懷抱著的好感,跟我身上所召喚她的,卻建立了緩和又隱約的連繫。

又子卻從來不是我性慾的對象。唯一一次的碰觸,是我跟她並肩走回家的路上,她不小心摔倒時,我去把她扶起來的時候。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覺到她高大的身材如此柔軟,好像要把她心中的委屈都釋放出來一樣。我把她的右手繞過我的肩膀,左手扶著她的腰慢慢扛起來,我可以感覺胸口上,她右側的乳房,透過針織毛衣所傳過來的微微溫度。

「不好意思。」她帶著罕見的臉紅對著我說,她從來不願意在任何一方面麻煩別人。

我點點頭,什麼也沒說。兩人繼續往前走。在容易衝動的年紀,能夠有這麼冷靜的表現,回想起來,總覺得很不真實。也許我對她的好感並不指向性的層面,又或許我心中希望保護這種有距離的形象,就像夕陽慢慢從街角消失的那天傍晚,我們照例在轉角的地方告別,但當她的背影被濃得不可思議的晚霞吞沒時,我才體認到,也許有一天我終究會失去她,就像她失去姐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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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經營的公司倒閉,是一瞬間的事,考大學的前三個月發生。家裡把原來不錯地段的高級公寓賣掉,搬到母親家族名下的一棟老房子。但我還是考上了跟老家同一個縣市的學校。又子的大學其實距離不遠,但在經過了高中的歲月之後,不知怎麼地,我們卻很有默契跟對方慢慢淡了聯絡。曾經也想過到她的學校去找她,但只要一想到午飯時間從校門口大量湧出的學生,那種「不屬於」的感覺還是讓我卻了步。

說起來,上大學之後,當時的環境,是不怎麼需要努力就能畢業的,所以大家卯起來瘋,我倒也不喜歡跟人家去抗議或玩樂,最多就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去社團練練吉他,聽聽喜歡的唱片而已。有把握的科目,不需要費太大的力氣就能唸好,所以有很多時間能安靜地唸自己喜歡的書,抽根煙、喝杯咖啡或啤酒。可能人際關係崩解的大學裡,我這個調調,反倒吸引了不少女孩子。

從大一的第一個女朋友開始,我不斷地與各個對我有好感的女孩子上床,一直到大二,感覺倦了,才結束在女孩子房間醒來的日子。那段日子裡,我好像要把身體裡每一滴精液都要榨乾似的,我貪戀著佼好的年輕肉體,想在那溫暖的昏黃燈光裡,找尋自己遺失的部分,完事後撫摸著對方額頭微濕的髮根,空虛的感覺浮現,準備進入下一段迴路。

然而,在我點起香菸的同時,又子穿著毛衣的形象又會在我眼前浮現。或許我們錯過那個滿天晚霞的黃昏,就註定沒辦法再回頭。我多麼希望當初被吞沒的是我,而又子是站在身後看著我背影的那個人,但遺憾的是,那一天,她筆直地走到了盡頭。我知道,任何人都沒辦法填滿她身體裡巨大的空洞,但我卻分享到了她身上的那部分殘缺,像幽靈般糾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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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天,以前高中同班的同學意外闖進咖啡館,而我剛好就坐在最接近門口的一張桌子。原來這之前其實他跟我在同一間學校已經一年了,只不過他是重考。

「嗨,阿耿,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碰到你。」我感覺得到他對我手上的香菸有點感到不自在,這也難怪。我上大學之後,已經徹底地跟過去的同學們切斷了關係,即使湊巧在校園裡碰到舊識,也只是淡淡地點個頭,因為本來就不是大家會主動想起的人物吧。

但基於禮貌,我還是把菸頭按熄。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往事,就當我對這種偽裝的熟稔漸感不耐時,又子的名字傳進了我的耳朵。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高中那一次聯誼?」

「嗯。」

「那個有很奇怪名字,長得很高大的女生?」

「記得。」

「聽說她…」

「嗯?」

「也不是什麼值得提的事情啦…」

我眼睛瞪得不算大,但還是讓他把後半段的話吐了出來。

「是這樣的,你知道,我不喜歡講別人八卦。」

「我在聽。」

「可是我聽說她上大學之後交了一個男朋友…好像…後來肚子被搞大,之後就休學了…」 「聽說她媽媽好像是在大陸開工廠的,我最後聽到她的消息,是她已經去了大陸…」 「聽說她那個男朋友還是她自願當對方的第三者,搞到男的正牌女朋友差點自殺,真看不出來…」

我表情平靜得像冬天結冰的湖面,對方離開時很勉強的補了一句:「啊,其實也沒什麼好提的,但你不要說是我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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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週後的某一天,我在自己的床上醒來,隔壁床的室友鼾夢正甜,床頭的鐘時針指向凌晨四點。喉嚨感到無比的灼熱,於是我走到宿舍門口的7-11,買了一罐啤酒,朝嘴巴裡灌去。當冰涼的液體從胃裡面慢慢滲透開來的時候,我想起了某次激烈的性愛之後,躺在我旁邊的那個女孩子,突然之間放聲大哭的景象。

「對不起,我不該這麼做的,我實在很討厭我自己…」

我知道她想起那個在外地證券商工作,擁有穩定溫和的個性,每逢周末必定回來陪她的男朋友。我跟她是在網路聊天室認識的,算不上一拍即合,但真要約定見面的那天,我們都有會跟對方做愛的預感。

我進入她的體內,可以感覺到她急遽地收縮,一種深不見底的寂寞,懷抱著既興奮又罪惡的心情。我之所以不曾被這種絕望所吞沒,是因為我總是能不斷製造滿滿的溫柔,然後將它全數傾倒而出。我真正在乎的,是自己被掏空之後所留下來的空洞,對我來說,那才是真正的目標,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終點。

最後,這件事還是被她男朋友知道了。那個男人用她的手機打來,說是手機已經被他沒收,請不要再打電話過來之類的話,語氣中強忍著怒氣,但還算有禮貌。我不確定她是否能跟男朋友繼續若無其事的過下去,但更有可能的應該是交上其他新的男朋友吧。

三個月後我收到一封手機簡訊,是訃聞。那個女人自殺了,發簡訊的還是同一隻電話號碼。我無法理解為何我仍在被告知的範圍,男人大概想報復吧,畢竟我曾經粗暴地毀壞了他心中完美的戀人,是永遠永遠地,徹底毀掉,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回復的那種。我望著空洞的文字,按下手機鍵盤上的c鍵,體內的某一部分,好像也跟著消失了。

生的慾念與死的想望,浮在酒精之上,順著街角的路燈餘光,緩慢地漂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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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的最後一年,我被系辦選上成為交換學生,獨自來到了東京生活。說起來從小我就不是很會讀書的那種類型,但對於自己喜歡的科目,絕對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在大學選填志願的的時候,毫不猶豫就選了父親最討厭的文科。

想跟自己最親近的人作對的念頭,或許正是因為我一直做為一個獨立的存在有關。

東京的生活不比台北,很多地方都必須把自己最堅硬的部分發揮到極致,才有辦法抵擋這個社會對個體強大的壓迫性,至少我從那些日本同學口中得到的感覺是這樣的。身為一個外國人,即使只是待個短短的一年,我小時候那種倔強的個性,反而在這樣的環境下復活了起來。

在某個下雨的夜晚,我在青山的一家小酒吧裡遇到了又子。

又子雖然身材高大,但她總是會巧妙地利用穿著,將自己隱身在人群之中。那天,如果不是她一個人急忙跑進來躲雨,我想我可能永遠也不會發現她。

當時我與同桌的日本同學正陷入剛結束一個話題,另一個話題卻還沒開始的時候,他的眼神閃動了一下。大野跟我不一樣,他有著異常的警覺性,跟我恰巧形成一種強烈的對比,或許正是這種天南地北的差異,所以我剛到學校報到的時候,他比其他同學都還早一步察覺出同樣是東方臉孔的底下,我身為一個外國人的事實。

我順著大野的眼光看過去,馬上看到了又子。雖然並不是千百人之中也不會認錯的身影,但當我看到她走路的方式,還有脫下那件紅色風衣,笨拙中又帶著不為人所察覺的靈巧方式時,我心中那個防備最森嚴的部分,卻冷不防地被狠狠地擊中,不偏不倚,只要差一吋,我應該就能夠巧妙的閃開。

又子很自然地看到了我轉過頭來。

大概有幾秒鐘,我們都感覺到對方在腦中拚命搜尋可能的字彙,但最後只能徒然地抿著嘴脣,淡淡地微笑回應。也在那個時候,我才發現,又子的嘴脣,其實並不如我記憶中的那麼薄,可能是擦了口紅的關係,畢竟我對她的印象,還是停留在她高中時,素顏的模樣。

大野很技巧性地找了個理由,說是還要去跟朋友續攤啊什麼的,拿起他的背包一溜煙就離開了。那天我穿著套頭運動衫牛仔褲加上網球鞋,一向不注重打扮的我竟然在那一刻感覺到有點難堪,尤其當又子穿著剪裁合宜套裝,站在我的面前。

「耿,你還是沒變啊。」她的微笑,隨著這句話,慢慢地在玻璃上的霧氣裡暈開來。但在這幾個字的空間中,我腦裡快速地閃過千變萬化的影象,就像一部以100倍速快速捲動的電影賽璐璐片,先是正的播放一次,然後再以同樣的速度反過來播一遍。

我口很乾,想拿起桌上的酒杯,才發現剛才點的那杯Whiskey on the Wock,已經只剩銳角都已經融得圓禿禿的冰塊。任誰都會暈眩的吧。

「這些年還好嗎?」

她從金質煙盒裡拿出一根Salem Light,我用桌上的火柴幫她點燃香菸,搖晃的火焰裡,那個淺色毛衣的影象稍微變得清晰,火柴棒燒彎的時候,她從口中吐出第一口煙圈。

談話的過程中,我很技巧地要避開敏感話題,但開口的卻是對方。

「我不知道,可能我心裡深處,一直感覺到姐姐的存在。我覺得她其實只是去很遠的地方旅行而已,有一天終究會再回到我身邊。」

「說起來很愚蠢,但我第一次遇到那個男人的時候,就覺得他跟我爸爸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但卻談不上嫌惡。我抱著一種莫名的心情,寄望或許這樣的舉動,能夠讓上天還我一個我本來應該擁有的姐姐。」

但最後那個小孩,還是被她母親,以極為熟練的方式,找醫生幫她拿掉了。她甚至連小孩的死胎都沒見著。

「當我從麻醉中醒來,看著病房裡慘白的天花板,我忽然覺得,姐姐好像已經到另一個地方了。她的聲音好像還迴繞在我耳邊,說,喂,要好好過下去啊,以後我不能帶著妳做壞事囉…」

她說話的語氣中,沒有一絲的勉強,整件事情,就好像是大學教授在課堂上講著好幾個世紀前的歷史一般,冷靜而自制。

「阿耿,奇怪的是,這幾年我總是不經意地想起你。在我考上大學之後,也曾經想過,不知道你在那裡過得如何?有一次我甚至很笨的,順著我們以前一起放學的路線,完完整整地走了一遍,但當我走到你的舊家,才想到,其實你已經搬家了。我倒也不是沒想過要找你,但等我提起足夠的勇氣時,那件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外面的雨依然下著,雨水早已透過路面的緣石,將騎樓下的人行道濡濕,她低頭啜了口剛送上來的雞尾酒,我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垂著。

「又子,如果不是遇見妳,我絕對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故作堅強地在世界上活著。我曾經在妳的身上看到一扇門,我相信妳在我身上一定也曾經看到過。我曾經想推開那扇門走進去,但終究還是停留在門外。我隔著門板,靜靜地聽著妳在另一頭摒著息,對我來說,那是這個世界上最真實的東西。這麼多年過後,我還記得妳的呼吸的聲音,但我卻還是背對著它,朝反方向走去…」

「我們最後還是遇到了,不是嗎?」

淅瀝的雨聲裡,音響裡微微傳來Wilco的歌,Jeff Tweedy嗚咽的嗓音,無情地把巨大的沉默填了起來。

I always thought that if I held you tightly
you would always love me like you did back then
then I fell asleep in the city kept blinking
what was I thinking when i let you back in

I am trying to break your heart
I am trying to break your heart
but still I 'd be lying if I said it wasn't easy
I am trying to break you heart



小明@打呼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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