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2-03 19:14:54六月飛雪

蓉與牧童--我愛了十多年的創作小說--(下)

牧童:

趁著護士不在,我又偷偷爬起來寫信。你為何不回信呢?是因為還未回高雄?還是同其他男孩依樣,見我大限將至;及以往俏麗裡臉上已大失光彩,於是皆離我遠走了?我相信你是前者,我一向很信任你的。本來有一股衝動,要把醫院地址給你,讓你來看看垂死可憐的我。但你知道嗎?我變得好醜好醜,臉都凹了進去,眼睛浮腫,嘴唇白中帶紫,早已失去生氣,在鏡子中,我絲毫尋不到舊日的影子,也尋不到舊日的自信,你可知道我心碎了?碎成一塊一塊?我昨晚用蘋果將鏡子打碎,而且不准家人以外的人來看我,我要保存自己最後的美麗。事實上,除了導師,和兩三知己外,來的人幾乎是沒有,那位被你說成是我男友,後來找人去打你的國小同學,送來了一朵花,看到我變樣的臉,從此不再來了。我的人和他送的花一樣,凋了,不再有人理睬。後天就是聯考了,我苦苦央求父母讓我赴考,在向聯考會陳情後,允許一個醫生隨侍在考場外。或許有人會笑我:即使考上了,又有什麼用呢?又何必去縮短本已少的歲月?但我自忖在這世上無留下什麼,除了父母和你之外,所以我認為這一筆雖是多餘的,卻是有意義的。更何況哭也哭過了,恨也恨完了,為何不再堅強地最後站起來一次?為了讓你回憶中,保有我最美好的影子,我求你不要來看我,但求你把你的照片寄來好嗎?我好想看看你,不論醜俊,那都會給我一絲氣力的。夜深沈了,真的深了,我在想著你現在做什麼?睡覺?用功?我相信你已準備的差不多了,好好打一仗吧!好想跟你同一考場。嗟乎!臨死之前,才發現自己的『好想』真多。十六歲,真不甘願,彷彿美酒尚未飲盡,杯子便破了。你可憐我嗎?或許你也像那些薄情郎一樣,現實而寡情,我不會怪你,畢竟你給我的已太多了。淚不爭氣地又流了出來,血也忍不住又咳了出來,染紅了我無力的字體。

 

牧童:

忍住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又掉了下來,看著它們一滴一滴落在地板碎了,碎在心中。我非感傷自己離大限已不遠矣,而是感懷你竟也是那樣寡情,唉,能怪誰呢?至今,身雖未死,心卻已死。這幾天,心中一直矛盾,一方面想著要見見你,一方面卻又不願你見到我醜陋的模樣。你可知道是什麼支撐著我考完聯考的?當全身昏眩,氣血翻湧,我總告訴自己:支持下去,回醫院就能看見你的信躺在病榻上,更或許你的人已坐在病榻前的沙發上。這個念頭支撐著我寫完考卷。國文的作文題目:幸福掌握在自己手中,我以顫抖的手,在字淚俱下的情況下,把稿紙寫滿了。其實對我而言,幸福是什麼呢?我剩下的幸福便是你的信,那會給我一絲心靈的慰藉。我一面寫,一面在心中吶喊著:騙人、騙人、騙人的,幸福那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呢?正如我最後這麼一點幸福,也被無情的你剝奪走了。若這句話是對,那上天待我又是何其不公?這封信或許是我的遺書了。常聽人家說什麼靈性、靈性,自己至死前,才了解自己也頗有點靈性,便是知道自己在這幾天必要安息了,這種靈性又令人何其悲也!其實世上的牽掛太多了,走了一走了之,反倒落得輕鬆。像那天考完,我連對都沒有對,反正考上了那間學校,都是無所謂,倒是真正關心的是你。我死後,你是否也會有另一個筆友?不要!不要!真的,我好想當你的第一個和最後一個筆友,這或許有點自私,但成全我好嗎?恐怕無法實踐諾言了,猶記上次承諾你說,定要留住自己的腳步,但終究,是上天帶走了我。

好想再喝酒。『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人生彷彿一場豪飲,匆匆舉杯,匆匆落杯,留下的只是無情的酒漬,醉醒後,回首一看,才知已是紅塵萬里了。為何不再給我一封信呢?你可知道我多想念你嗎?再度想起你的大學之夢,多美,多美,多美!但曾幾何時,美夢如花瓣入水,沉了,無影無蹤。在夢中,總是夢到嫁給你,生好多好多的兒子、女兒,又想到你哄孩子的憨態,在夢中也笑了起來,一夢醒來,卻依舊處於床榻,不覺悲從中來,又是涕淚俱下。啊!『此時此景,更與何人說?』

你會想念我嗎?你總是很瀟灑的,或許會大哭一場,然後繼續在人生旅途中,踽踽獨行,我只恨自己福薄,無法與你攜酒共走天涯。啊!一陣陣的氣悶哽在胸口,一時間覺得心臟越跳越慢了,牧童!牧童!我好痛苦‧‧‧‧再度醒來,家人親戚都在眼前了,個個都是淚痕猶存,我已自知為了什麼,我要起來繼續寫下來,但醫生制止了。在我苦苦央求下,醫生答應由護士幫我寫,所以這段是護士小姐幫我手錄的。好希望像文藝悲劇,男主角在女主角臨死前趕來,我多希望你在我垂死之際趕來,但卻已知願終不可達。啊!呼吸越來越難,或許還有幾分鐘吧!在我嚥下最後一口氣以前,我只剩下最後一個要求:以後常去看我,好嗎?然後題上兩首詩,送給我。『煙花雖然不堪剪,確有詩永結同心。』終於大限已至,但我仍不願跟你說:永‧‧‧‧‧別‧‧‧‧‧了‧‧‧‧‧‧‧‧‧‧

 

蓉:

妳走了,走得無聲無息。『我有一千個夢,撒在每個莫名的情懷,幻有滅,情有空,歌有終,水有逝,但這夢啊!只有萬古佳釀堪醉其中!』我好不容易,覓來一佳偶共醉美夢,但夢未全,伊人已去!『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第一次真正感到這句詞的含義。這個地方,一直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前有梧桐,後有薔薇,兩三個圓石綴於荒蔓野草中,一棵大榕樹橫亙其中,日光是潑不進來的。本想聯考完,就想和你見面,然後帶你至此地,共飲共舞共吟詩。不料,今日卻是我獨自啜著酒,掉著淚,想著從前你在校園內的倩影。妳一直很喜歡笑的,不是嗎?妳們的教室在三樓,我們的教室正好遙對著你們。尚未和你通信時,每次上課,必定帶個望遠鏡,然後和弟兄換得一個靠窗的座位,整節課,就是凝望著妳。妳上課總是專注的多,有時看著黑板,有時便埋首於筆記簿中,髮甩在一旁,斜側著頭,那姿勢好美!至今回憶,猶歷歷在目,你真的走了嗎?我簡直無法相信。拿起啤酒瓶,才猛然發現,空了,一滴都不剩。真後悔要到臺北去,恨自己為何不早日收到妳的信。老是要祈求你的原諒,在我們短短的交往中本來馬上要回高雄的,不料旅居美國的阿姨,偕同表妹回國。母親要我早上、中午用功,晚上便和他們去逛逛街,敘敘感情,表妹又老黏著我,要我教她國文,使我更脫不了身,我也想著妳正值衝刺,讓你靜下心也好,好不容易挨到聯考前一天,才得以回高雄應考,恰巧妳的信又被管家轉到臺北去了,終於無法與你再相見,莫非上天註定這只是一段永不交流的情嗎?考完後,接到母親急電,說阿姨、表妹要回僑居地,叫我立刻回臺北接機,這一走,竟又錯過了和妳最後一次見面的機會,莫不叫人柔腸寸斷!等到他一走,才得以打開妳的信,一看之下,全身像電殛一般,心緊懸在半空中,繞著『不可能』、『不可能』‧‧‧‧‧‧三個字打轉,抱著頹喪之極的心,匆匆趕回高雄,你卻已屍骨冰寒,我求妳的雙親再讓我看一次最後的妳。當顫抖的首掀起白布,天啊!妳那樣純潔、那樣柔情,為何還要遭受如此重的刑罰?輕輕撫摸妳冰冷而無血色的臉龐,依舊那樣秀美,細細地呼喚著妳的名字,多希望妳再度睜開眼,等著我撫掉你睫毛上的淚痕,唉!我豈又值得妳為我掉眼淚?髮一樣是柔順的,只是比我上次見你時長了一些。悲愴的眼淚終於撲撲地掉落在妳臉上,妳為何不再笑語嫣嫣呢?腦海中一直恍惚著:這或許一切是夢,夢醒了,妳又在我眼前,任我把妳抱在懷裡親吻,更或許妳根本沒有死,眼前的屍體不是妳、不是妳!我退後、退後、退後,直至『碰』地一聲,踢倒了妳父母為妳燒的紙錢、我軟倒在地上,讓飄啊飄的灰燼恣意地落在我臉上‧‧‧‧‧為何不再喝了呢?這一瓶是妳的啊!把它喝了,順便慶賀你考上了雄女。哈!哈!哈!妳考上了雄女,不是你心所夙願嗎?考上了亦復何用不過是讓雄女的報到率又低了一點。也告訴你一件傻事:不負你的期望,我也考上了一間高中,雖然和雄中不可同日而語,但總也算考上了。當在妳墳前考慮了一個下午後,我終於決定去讀了。可笑的是報到要畢業證書,才想起沒有。於是便到教務處要求通融,料不到教務主任卻指著我的鼻子說:國中都唸不畢業,還唸什麼高中?我笑了,仰天長笑!難道這個世界就真的此可笑嗎?或許我該學學那謝遜,大罵一聲:賊老天!在你這僅存的兩個月中,為何不讓我和你去好好地共度歲月呢?雖然我倆未曾謀面,但從信中,我深深感到彼此的心中存有一種靈契。但可恨的賊老天,把這段最可貴的時光浪費在書卷之中,雖然雙雙達成心願,但妳走了,我也因沒有畢業證書而排於門外,究竟我們是做錯了什麼事嗎?以致遭受到如此大的懲罰?終究是留不住妳的腳步,記得妳是答應過我的。但即使走了,真得連回首和我共飲一杯,也不得行之嗎?又想起最喜歡的一首英文歌:

I can waitforever if you say you′ll bethere too I can wait foreverifyou will know its wrote it all Tospend my life along write you ....

 

我此刻正如歌中所言,我可以等妳到永遠,我使終只認為你儘儘去遠遊,終有一日,在那舊情夕陽處,我倆攜手共行的影子,又會被日光拉得長長的‧‧‧‧‧‧‧你的那瓶酒倒了,被我踢倒的,流得一乾二淨。昨天妳出葬了,也了結我的一樁心願。這幾天妳停棺在家,我總不敢睡,妳的芳魂必又來找我一同出遊,而那只有徒增醒來後的悲愴罷了。嗚呼。生前汝不得見吾,死後依然不得見吾償願,吾之罪孽何其深也!妳的父母將你葬在一處面海的山地上,四周之鄰雖不多,但儘可俯視海景,無論晴雨,無論黃昏,海總是多角度的,一種角度有一種角度的美,同你一樣。周圍植滿了梧桐,我還特別栽了一朵小桂花在妳墓前,她有一種不惹人慾望的清香,妳也一樣有的。明天我就要走了,到臺北去。既然讀不成高中,留在這個傷心地又復何用?不過,每當梧桐葉落之際,我總會回來看妳的。今天是我留在此地的最後一天了,明一早的國光號,將帶走我的身,卻帶不走我的心。總有許多話想和妳說,卻又都忘了。最後附上一首前人做的香塚詞: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所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夕陽沉了,依舊那樣淒美。我把前幾封給妳的信,連同這封,一齊帶到妳的墓前,燒給遙遠的妳。

╳ ╳ ╳

 

蓉:

三十年的歲月,像一股輕煙,繚繞在淡淡的悲愁中。三十年來,我始終沒有忘懷妳,我的心沒有變,只是髮已開始蒼白而已。

妳在地底可好?光陰不疾乎?轉眼你也走了三十個年頭了。最後去看妳時,心中便立定決心要創一番大事業。如今,雖稱不上衣錦還鄉,卻也是頗有成就,妳高興嗎?想當年,以我國中學歷之身,求職總是到處碰壁。每當我拿著一張報紙,拎著一罐啤酒,茫茫無目標地漫步在深黑路上,我真想一死了之,追隨妳至九泉底下,但一想到妳誠摯的言語,我總又振作了起來。或許是因緣際會吧!從一個小職員開始,奮鬥了三十年,才算終有小成,總是沒辜負妳了。妳生前我對不起妳,妳死後我依然抱著歉疚。剛離開高雄的那幾年,每當梧桐葉落之際,我總是回去看看妳,除除雜草。後來幾載浮沈於得意、失意之間,便忘了這個梧桐之約。大約是十五年前吧,當我回去時,方才發現妳的墓碑幾乎已全傾頹,蔓草早已掩蓋了高起的香塚,一旁的小桂花早也已死了,我呆了,呆坐在荒蕪野草上。後來我才知道,在你死後沒幾年,你家人便全都遷居西班牙了。當時,在茫然中,我只隱約知道自己是衝衝撞撞下山的,買了一把鐮刀,一個鏟子,和一些花苗。然後一面流著淚,一面除著高過人身的草,後來實在是力竭了,乾脆便點了一把火燒了,熊熊火燄似乎組成了妳哀怨的喟嘆,火燒的滋滋聲彷彿告訴我:終於有人想起妳了,卻是一個未曾見過的牧童‧‧‧‧草盡了,執著鏟子,撫平妳那被踐踏已久的香塚,如何不令人心有悽悽呢?在世為一人人皆求之美女,一旦離世卻落得如此悲涼!予你之信老提愁事,提一提喜事吧!我一直沒有結婚(有了你一生便不再有缺憾!)在我事業成功之後,常感到長夜漫漫,孓然一生寂寞誰與共!在偶然一次捐款中,我在孤兒院找到一個極像妳的小女孩,我毫不考慮領養了她,那時她方才六歲!當她十六歲時(亦即去年),我帶她回高雄妳的墓前。那時妳的墓已被我大肆整修了、地加大了,四周圍上柵欄,鋪上韓國草,並遍植花朵─算是我對妳一點小小補償。墓碑我擅自改了:愛妻蓉之墓。我帶她到妳那裡,並要她奉上三支香,並叫一聲:母親。她一直都很乖巧溫順的,尤其至今,她出落得和妳當年一樣,清麗難喻。妳在地下若有知,獲悉得此佳女,必當滿足。妳可知道我幫她取的名字?--宛蓉,好聽嗎?或許妳覺得我很癡情吧!但我知道,你也知道,『愛』是天下最難懂的事。對於我,能夠三十年不忘懷妳,絕非是妳的容貌,而是彼此心靈的偶然契合。『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而投影在你的波心‧‧‧‧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芒。』悲天!不知幸抑或不幸,我卻永遠忘不了我倆短暫交會時所發出的光芒。

 

在 天 理 之 無 常 , 許多 事 不 能 問 代 價 ;

在 歲 月 之 無 常 , 許多 愛 缺 乏 酌 理 智 。

悲 之 而 化 育 之 , 如淡 淡 花 綻 。

淡 之 而 笑 置 之 , 苦亦 為 苦 也 ;

莫 顧 人 生 十 五 或 五十 , 總 歸 戲 ,

戲 臺 上 ,

隔 著 天 窗 , 淡 淡 月光 入 。

那 兒 ,情 傷 處 ,

曾 擁 抱 , 曾 落 淚 ,多 少 茫 夜 過 ,

總 歸 空 。

這 幕 戲 末 另 幕 升 ,幕 幕 悲 劇 幕 幕 升 ,

直 至 人 生 無 根 。

那 管 曾 有 彩 霞 薄 暮,

一 樣 化 為 塵 土 ,

隨 風 飄 , 隨 風 飄 ,

如 刺 鳥 般 ,

歌 盡 身 亡 音 不 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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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S.H.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