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9-07 12:29:15

胡言亂語。道

春秋已晚,霸業消亡。
魯昭公二十年初,卯時一刻,洛陽南門的方向,一名年輕人隻身而來,背後,大風颳起的黃沙裊裊,卻不能沾他分毫;草木灑開的露水星星,也不能沾他分毫,彷彿有種奇異的,不可知的氣勢包圍著這男子。

天色尚早,整條大路上就只有男子一人居中走著。
君子步正,不道狹際。

城門的衛士雖見多了大富大貴的公子哥兒,卻鮮少見過如此奇特的人,他眉宇間散發出的氣質令人折服,他的步伐穩健而有力,但有一種內斂的力量,那麼自信卻又那麼謙卑,即使他身上所穿的不是綾羅錦緞,而是普通的素服,但單就這種奇異的丰采,衛士推想此人必定不是泛泛之輩。

「來者何人?」

「來者孔丘,請薦。」

他的眼中流閃著的光芒,是那麼的令人感到敬畏。



昭公二十一年七月壬午日,即陽曆六月十日,孔子三十歲。
今天,本該坐在塾裡和李聃繼續討論昨日未完,關於如何使黎民獲得福祉的作法,雖然他們的見解並不太相同,但丘還是很尊敬這位老師的。
李聃反對過度的禮法,認為束縛是亂象的根源,主張治政者必須「無為無心,以百姓心為心」的民主。但那是怎樣的心態啊?執政者既然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想,那又何必有執政者呢?這不是相同的嗎?
總之,因為突然有人請李聃主持一場葬禮,這項討論就被中斷了,不過也好,平常都沒什麼機會實際的見識見識那些在書上寫的禮法是如何被實用的,因此丘也跟在後面,隨行見習。

來周學禮已近一年,然而,丘的心裡始終感到徬徨。
周禮博大精深,浩瀚如海,精妙處處,確實也使丘著迷其中了好一陣子,無論是文武百官的君臣之禮,喪葬的晚暮之禮,還是祭祀時的奉天之禮,每一樣都是周公所制定的,彼此配合的恰到好處,鑲嵌的完美無缺。

可是少了什麼。

丘心中的禮,應該是能使百姓謙恭,君臣合宜的,更甚者能使國家富強,豐衣足食,但為什麼曾經繁盛的周,至此已頹敗的一蹋糊塗?周王朝的地位已搖搖欲墜,諸侯只想著要擴張勢力,甚至連周天子都成了以尊王攘夷之名,行正名壯兵的道具。
周禮不是源自於此嗎?那為什麼路遺所見皆是破敗不堪?現在的周禮究竟還缺少何物?這疑惑,丘還沒有找到答案。

李聃走在前頭,現在喪事已了,出殯隊伍要將棺木送返家中。
霎那分間,塵沙暴起,天光黯淡,彷彿有雲蔽日。
丘揚首一看,萬里無雲,但斗大的烈日逐漸消失。

竟是天狗食日!

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了,天生異相,代表天子地位的動搖,莫非是預告周景王將要駕崩?或是施政不得民心,將改朝換代?想必此刻洛陽城裡的天官無不急著占卜與掩飾真相吧。

「停棺!」突聞李聃大喝,眾人將棺木靠邊停了下來。
城內百姓紛紛拿出鍋碗瓢盆敲了起來,一片金鐵齊鳴之聲,好不刺耳。
李聃與丘也各拿起了祭祀用的青銅法器敲將起來,這是為了將天狗趕走,免得整顆太陽給祂吞了去。

但丘很憤怒:李聃竟中途停止了棺木的運送!這可是大大違背了禮制的規定!
李聃敲著法器,瞥見丘似有不滿,心中已約略猜出八成。丘見李聃已明白心中疑惑,壓抑著怒意也不是,便索性直問了。

「夫柩不可返也,日有食之,不知其已之遲速,則豈如行哉?」*註1

李聃看著丘的眼神,只是微笑,閉目搖了搖頭。
「諸侯朝天子,見日而行,逮日而舍,大夫使,見日而行,逮日而舍。夫柩不早出,不暮宿;見星而行者,唯罪人與奔父母之喪者,日有食之,安知其不見星也,且君子行禮,不以人之親為患。」*註2

就這麼一番話,丘的怒意竟消失了,消失在李聃背後壯闊的金鐵之鳴中。
取憤怒而代之的,是頓悟,李聃所回答的並不只是停棺之事的解釋,更給了丘那個百思不解的疑惑解答。

周禮所缺少的,是以心去實行的仁者。
周公既已大去,無論有多少禮制流傳了下來,有多少君臣人民去遵循,那都只是一種已僵硬的道理,是頑固、不知變通、死板的體制。
但人是活的,因此能補足其中的缺損。

丘終於理解了老聃反對禮法的緣由。
周禮,少了周公,便無人了解其精髓了,剩下的只是糟糠般的文字。



疑惑已解,禮法學成。
是時候返回魯國了,一刻也擔擱不得。離去前,丘來向李聃辭別。
李聃居所,門戶大開,青草茵茵,蔓生的草木爬滿了庭院,想來這也是他「無為」的實行吧,丘笑著步入大門,老聃正臥在大石上小憩,他的長鬚隨著他的呼吸,以一種沉靜的節奏飄逸,似有魔力使人無法對他提出反駁。

「日來感謝教誨,然今丘已學成,特來辭行。」丘躬身作揖。

李聃不知是真醒還是假睡,像個被喚醒的人,緩緩睜開雙眼,看著眼前的男子,這個年輕人的將來會是怎樣的宏大?他已多年沒見過如此奇特的後輩了,無論是氣度,是姿態,是天資,或是什麼其他的特質,都讓李聃相信,這個人將改寫整個華夏的歷史,李聃深信不疑。
「富者贈人以財,」李聃開口「仁者贈人以言,今即贈子二言以送之。」

丘在聽。
很久以後,丘會這麼對他的門徒形容李聃,雖然,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我知道鳥會飛,魚會游水,獸會行走。
但是龍,它在雲端,在天上,無以捉摸,深不可測。
李聃就像是龍一般,當我見到他,我幾乎無法說出任何道理。



魯昭公二十二年,即周景王二十五年四月乙丑。
周景王因心病突發,猝死宮中。
因事出意外,景王連遺囑都來不及交代,於是景王各子們發瘋般地,在檯面上下爭奪著王位,勾心鬥角,無所不用其極,朝政因此大亂。
李聃將一切看在眼裡,卻只能嘆氣。
就這樣,無數個日子過去了。



飛雪在嚴寒的冬季裡從不間斷,掩蓋了方圓五里內的視線,五里之外盡是蒼茫一片,浩浩雲煙。
守官令尹喜難以置信,居然有人挑在這種時候隻身出關,還是個年邁老者,關外可是天寒地凍的荒野,百獸祟動,還有兇猛的大蟲。

「來者何人?」

「來者,李聃。」坐在青牛背上的老者,鬍鬚上沾著片片雪花,雙手枯槁,但骨架端正,語氣鏗鏘,在浩瀚天地之間,百里風雪之間,顯得那麼自在。

周昭王二十三年,老子西出函谷關,從此他的下落,就如同飛花落葉,和飛雪一起埋在無人知曉的地方。













註1:出殯時,死者之棺木不可回頭,亦不可稍作停留嗎?雖然遭遇突來的日食,又不知此日食異象將拖延到何時,您決定停止靈柩行進的做法恰當嗎?

註2:諸侯朝見天子都是日出而行,日落而止,各大夫國卿出使他國也是如此;死者棺木不早出,不晚出,主要是不可見星而行,只有犯罪發配與為父母奔喪者,才會披星載月的趕路,今天遇見日食,怎麼知道會不會是日全蝕而見到星光閃鑠呢?君子替人辦喪禮,不能讓主人家有所憂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