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車來了. 隧道口燈光閃動, 迫不及待佔據我眼角的餘光. 走進最末一節車廂. 還沒坐下, 窗外月台上的海報立刻向後退去. 速度加快, 海報便像剪接錯亂, 秩序失控的畫面, 沒道理地串連起來.

完整的表達, 與框框裡撕了又貼, 貼了又撕, 分割共存的抽象. 都在速度和快感之中, 扯開一具具無形的喉舌, 聲嘶力竭地吶喊, 神志不清地呢喃.

卻在我有了傾聽的念頭時, 倏地定格在一片昏暗裡. 昏暗裡懸著我孤單的影子, 也有你眼中逼人的沉默.

你的視線和我一樣漂浮在窗外.

隧道邊緣, 粗實彎曲的電纜, 從車內望去, 是條條靈活游走的蛇體, 扭動著呼吸起伏的韻律. 我目不轉睛凝視著它們, 忽然間有種想要伸手撫摸的怪異衝動. 它們是那樣誘惑地律動著, 彷彿有了心跳, 脈搏, 和肌肉的收縮, 鬆弛. 甚至有了柔軟, 溫度, 和無法駕馭的生命力.

想貼近那樣的感覺, 是如此地逼真. 只要輕輕伸出手, 就能融化掉這冷漠的氛圍; 只要輕輕一觸, 即將取代機械噪音的, 是某種神秘的音樂, 來自幻象共鳴的震顫.

列車再度靜止於一片唐突的光明.

亮得窗外的構築和人群, 是那麼清晰. 清晰得近乎透明, 透明得可以穿過每一吋鋼筋, 磚頭, 電線, 導管; 可以看見每一個陌生人的心思和情緒.

身旁一對情侶吻了起來.

”待會兒見了.”她說.

他凝視著她的匆匆. 如同千千萬萬個從那扇車門離去的身影, 把之前的愛戀與生活細節擱置在地下鐵內, 空出來的思考, 便隨著與目的地逐漸接近的步伐, 而終於填滿了事務, 日期, 人名, 電話號碼, 價錢, 利息, 虧損.

於是, 地下鐵廣大網絡的空氣中, 遊蕩的盡是暫時必須流浪的記憶. 它們或許找到了相類的彼此, 而惺惺相惜, 互慰療傷. 也可能緊密地武裝著, 害怕暴露, 擔心揭穿. 它們真正地漂泊了起來. 為了逃避被認出底細而從不久留在一個定點上. 它們一站又一站地走向迷失, 走向徹底的不歸與絕望. 終而無法回到原點與各自隸屬的個體會合, 終而腐朽成那牆上的一塊陋斑, 一灘污漬; 角落裡沒來由的廢物, 和隱約莫名的陣陣惡臭, 異味. 再也不被承認, 不被需要, 不被擁有.

他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她了. 她的每一個部分, 都在巨浪般湧向車廂的人潮中, 被其他陌生的碎片輪流取代, 交相吞噬. 甚至關於她的印象, 也在喧嘩嚷嚷, 彼此踐踏的聲響, 和眉頭糾結著眉頭, 黏貼摩擦的幾乎冒煙的情緒裡, 被攪和成一團不成形的融漿.

我的視線在勾勒你的輪廓, 在揣測, 在猶疑, 在準備隨時逃避. 你撇過頭看我.我閃過了你眼裡的溫度. 你照樣勾勒著我的輪廓, 在審視, 在撫觸, 也在刺探. 我忍耐不住神經末梢的燥熱. 一回頭, 便四目交集...


註:
這是我十七歲時, 離開西班牙之後, 寫的一篇小說裡的其中一個片段. 有些地方被現在的我更改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