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溫度接近冰點的早晨. 我翻開報紙, 在社會新聞的小角落裡看見了Lili的照片. 若問我是否真的確定是Lili, 我不能望著你的眼睛點頭證實. 那樣瘦小而蒼白, 長著蓬亂金褐色長髮的小女孩, 那件起了毛球, 色塊也漸漸失去了區別的舊毛衣, 那張解不開眉頭的臉, 還有直直探進你心口的藍灰色雙眼.

事實上照片裡甚至沒有出現她的臉.

那是一大片白布底下露出來的一角毛衣.仍舊是那一圈圈斑駁的色塊和凌亂的毛球. 棕色的汚漬像是翻倒的咖啡, 也可能是平底鍋裡過熱而迸出來的奶油.

又或者是血跡?

她最後想起的是什麼呢? 是痛楚還是悲傷? 低溫和飢餓能麻木一個人的痛覺嗎? 她為什麼會一個人出現在那棟舊建築裡面? 她的家到底在哪裡?

是啊, 她的家到底在哪裡? 那個有父母親, 兄弟姊妹, 和充滿著食物熱氣油煙的廚房的家, 在哪裡?

她幾乎告訴過我兩次. 她總是走到一個轉角的時候跟我說, 我家快到了, 謝謝你陪我走回來.

一次是在運河附近, 靠近加油站一條住滿貧窮移民的灰暗街道上. 一次是離學校比較遠的小公園樹籬邊, 從那個角度, 我望見了對面樓房櫥窗裡坐著一個穿著黑色性感蕾絲的妓女正在抽煙. 而這兩個地點相距了好幾個電車站.

也許她剛搬了新家所以下錯車站? 也許她搬了不止兩次.

她問我的名字, 第一次的時候我說我叫Nuage, 她說: 這麼奇怪的名字, 你在學校的時候不會覺得很丟臉嘛? 我說不會, 別人很容易記住我的. 第二次她又問我, 我告訴她我名字的羅馬拼音, 她發不出來最後一個音. 我說, 那個字就是Nuage的意思. 她很驚訝地說: 我有過一個中國朋友的名字就叫做Nuage!! 你認識她嘛? 我沒搖頭也沒點頭.

那個男人是怎麼傷害她的? 他一共用棍子在她頭上敲了幾次? 她是不是一個人在冰冷黑暗的老公寓躺了很久很久才死去? 事情是從哪一個車站開始的?

Lili…

我想像著她在一頭蓬亂的金褐色長髮下, 仰著蒼白的臉孔用緊張迫切得快要哭出來的聲音對那個男人說: 先生! 我錯過回家的車站了! 車子再走遠一點我就完全不認識路了!

而那個男人或許現在還是天天搭著同一路電車, 甚至曾經和我擦肩而過.

52號電車.. 我曾經三次在52號電車上遇過同一個十歲小女孩. 她說, 她叫Lili.

有兩次, 她在車門關上, 離開某一站不久的時候, 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她緊張的童音和幾乎噙滿淚水的雙眼, 讓你無法拒絕理會她的孤獨和憂傷.

她要我帶她回到前一個車站. 因為她說回家的路就在那裡.

其中一次她驚呼地指著快速晃動的窗外跟我說: 就是那個路口! 我家在那條路後面! 於是我說: 沒問題, 等下一站停車, 我就陪你走回去. 她看著我鬆了一口氣.

還有一次, 我在擁擠的車箱裡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從層層疊疊的身影空隙之間, 我又看見了她就要啜泣的臉龐望著一位灰髮的老女士, 那完全不見一絲造作的無助和驚惶.

照片上的會是她嗎? 她回到家了嗎? 我從來不知道.

如果明天她又出現在我眼前, 如果她再一次要求我陪他走到回家的路上, 彷彿我們第一次見面. 我還是會在某一個未知的轉角跟她說再見嗎?

Lili… 你現在好嗎?


註:

這是一篇虛構的故事. 憑著一些拼湊的記憶片段和聽著這首曲子寫下來的
http://www.youtube.com/watch?v=wJRh0PlWB6g
電影Je vais bien, ne t’en fais pas的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