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9-09 21:36:38尚未設定

哥倫布廣場



又是一個天空如一碗打翻的鹹豆漿般各種黃白漂浮物漸層暈開、河邊草地瀰漫著一點點小魚乾味的好天氣。

彎起沾上咖哩香腸細緻表皮外好吃顏料的黃色中指,我把城市金光閃閃的酒窩堅定地捏在手心,毅然決然伸進打票怪獸的嘴裡喀擦地被咬上一口,然後一節一節彼此尾巴連著腦袋的藍色土撥鼠就來了。慈祥的上帝在駕駛艙裡透過麥克風向全世界宣告:「孩子們請退後,天堂的門就要關了」,接著我被捲進朔風野大、白光扎人、冰冰涼涼的胃腸裡,跟其他不認識的紅血球跟白血球、還有口水滴到地上用力啃著八卦報紙當早餐的弧菌桿菌球菌以及螺旋體們,在黑袍和尚(註)的肚子裡快樂而失神地蠕動。

自從半規管去年鬼月前幾天不小心跌進川流不息的紫菜湯裡之後,只要前途茫茫、身體移動時見不著陽光我就會頭暈,於是每一次總是在來不及分辨漠然佇立一旁的金髮或是棕髮美女身上的人工甘味到底又是來自哪一種魔幻寫實的失戀經驗之前,就慌慌張張地從城市肚臍的複雜紋路之間探出頭來。「我的老天,這個廣場真是一張舒服的雙人床!」那個即將犧牲整個下半輩子對我嚴格進行保護管束的女人,總是騎在我的肩膀上用撞見媽祖顯靈的感動,嗚咽地說。

疲倦的頭殼是一顆還沒烤熟就焦慮地冒著熱氣的蕃薯,我使勁用「當心美女」的警告標誌把它拴在肩膀上,免得認路回家的毅力像總統府屋頂上的國旗一樣每天一到傍晚就不見蹤影。純麥釀造又香又甜的陽光大清早爆漿噴出,先裹上天空邊緣那坨有一點發霉的棉花糖,隨興地攀著剛睡醒的蒲公英在聽不見雞叫的城裡四處遊走,然後又穿過聒噪的橡樹葉子們與更聒噪的烏鴉翅膀們之間、莽莽撞撞地在可口的空氣身上砸出幾個碎形幾何狀的口紅印子,最後流進白斑天牛與過胖麻雀深不可測的咽喉裡去;公園裡眼珠因退休而泛藍的阿公是一尊會掉頭髮的大理石雕像,草地裡放牧著一群不必在脖子繫上彈性鍊條也不怕逃跑、吸著奶嘴像剛上岸的螃蟹一樣目中無人四處流竄的小爬蟲類。老歐吉桑操著山坡上叮噹行走的肉牛們最熟悉的口音安慰大腿油滋滋、臉皮白損損的阿媽說:別擔心啦,聖母瑪莉亞隔空都可以懷孕,世界末日以前一定會有公貓來跟妳搭訕。禿頭的男人挺著肚子裡十個月大的啤酒在足球場用腳玩填字遊戲,突然,百年老牆的破洞跟單身自信女人的指甲一樣怎麼修都修不完的教堂從鐘塔頂端傳出一陣高潮之後虛脫的喘息:「哈利路亞,天主大能!」在攝氏三十八度的河邊堅持要把自己烤成焦糖蛋糕的女人羞愧地從腋下端出一大碗可以用來做蠟燭的汗水,記憶完全傾圮的廣場上頓時飄滿了大小酒鬼的飽嗝,像夜市裡撈魚的網,卻連一隻肥到橫跨一步就跌倒的母鴿子都留不住。

伸直了發抖的手,我抓著滑鼠與鐘擺決鬥,窗外擠滿了興奮圍觀的櫻桃樹,繼續在微風裡悉悉嗦嗦散播關於我的無聊八卦(「啊,他唸這麼久還回不去,一定是因為老闆又掛了——已經是第二個了」)。「請一定要幸福喔!」媽媽菜菜子走出螢幕保護程式輕輕地拍拍我的頭喊加油,妹妹由紀惠繼續眨著長年水患、整治無望的眼睛、舔著草莓提拉米蘇冰淇淋認真地許諾:只要最後一個註釋寫完,我們就是幸福快樂的王子與公主。

我的城堡住滿了皇太后跟太皇太后,可怕的火龍因為汽油一直漲價(可惡的綠黨!)所以很早就提前退休不再看守,小腹有六塊肌肉的王子甚至連路過的興趣都沒有,因為徹夜未眠的公主老早就搶了他的白馬趁黑翻牆逃走。自從沈默的垃圾車雪白地載走最後一罐孩童的笑聲之後,在這艘破爛的藍色太空船裡,貓咪瑪雅就成了三○二號房廣播電台的歐巴桑台長最孝順的乾女兒,並且死忠地維持這專有頻道低迷的收聽率(唉,不只愛情不用翻譯,連親情也是呢)。跟網路一起死守在每天論文進度「四行」的「倉庫」裡,比爾蓋茲的鐘樓怪人日子其實也很幸福快活。他的每個清晨都是這樣綠意盎然地開始的:吃不完的特價頂級大蒜在廚房窗台被葵花子油煙燻出嫩芽,多虧養樂多跟紅酒、偶爾還有冰鎮酸梅烏龍茶與過期低脂鮮奶的灌溉,碗公國裡也能幾瞑大一寸從地方包圍中央、繼續枝繁葉茂擴張版圖,直到被丟進有機廢棄物回收桶、真正獨立的那一天。

換了三個帶衰老闆的西班牙餐廳遠看就是一座飽歷兵燹、劫後餘生的少林寺,不屈又孤獨的住持方丈每天依舊昂然頂起褪色的袈裟,癡情地鎮守荒蕪的山門,奄奄一息的招牌則在路口轉角努力、疲倦又招搖地等待今年春天的第一個戀人。唐吉訶德磨刀霍霍對著不照相就會大量嘔吐、又常常在地圖跟紀念品店裡迷路的觀光客。唯天唯大、如日方中啊,擂鼓三響、油鍋也已經沸騰,只是他媽的,傳說中報名參加決鬥的美食怪客為什麼一直不來?

火星來的流浪漢幸運地被愛心豐富的母狗收留,在燈火闌珊的高級垃圾桶旁邊肩並肩一起數著看得見摸不著去不了更不知道名字的詭異星球,同時召開合議庭討論可恨的外國異教徒搶走他寧可下地獄也不肯做的工作該當何罪。「這群黑毛寬鼻或者黃皮細眼的猴子應該加重其刑至二分之一,因為他們的德文竟然破到連『你這個王八蛋』都不會說!」不分物種畛域的精誠團結值得振奮,越悲壯越熱情如火越富哲思、直到全身濕透分不清是汗水雨水口水油水、詩與真實(Dichtung und Wahrheit),呃,以及敵我,兩隻悲傷的哺乳類動物相互取暖的溫度才算足夠。「我一無所有只剩下你了,」他跟她白眼相對、彼此深情款款地交換淚水,「就算足球賽輸了,我們明天還是要繼續勇敢地活下去,哩公賀姆賀啊?」

隔壁牢房的難友踩斷鞋跟興奮地告訴我,她的大腦在熟透之前眼角已經率先長出榕樹的鬚,而第三十五層年輪在夏天的第一場雪裡就會剝落。八月底的週末下午等不到公車格外令人絕望,因為我終於知道,在全德國最有名的麵包連鎖店門口多浸泡兩秒鐘陽光並不會讓我的人生更燦爛。於是天冷了,廣場又重新被粉刷成一塊去年前年大前年賣剩下的、金黃脆皮的臭豆腐,「小心小心油漆未乾喔」,郵差先生說著說著,上前立了一塊牌子:

「保持距離禁止觸摸,直到十二月雨季來臨的時候」



註:「慕尼黑」(Muenchen)這個城市名稱來自「修士」(Moench)。據市史記載,慕尼黑建城之前原是天主教聖本篤會(Benedict)修士清修之地,因此市徽是個穿黑袍的洋和尚。公元一一五八年獅王亨利(Heinrich der Loewe)在今天穿過市區的伊薩河(Isar)畔旁築橋設關、收取鹽稅,城市的發展就此開始。

至於哥倫布廣場跟哥倫布有什麼關係,這我就不知道了。

圖:地鐵站,哥倫布廣場。何妨吟嘯且徐行?吞雲吐霧是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