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03 00:52:08林達陽

《虛構的海》序:〈迷惑遠望的眼,寂寞的口音〉──曾珍珍

〈迷惑遠望的眼,寂寞的口音〉



◎曾珍珍(前國立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所長,詩人)




三十而立,然而在距離而立之年尚有千餘時日,林達陽的第一本詩集卻早已超前歲月,讓我們感受到詩人思索存在、截取現象、經營文字用力深雋,隱隱然趨近成家的重量。以少作而言,與其他台灣詩壇新生代詩人出版的第一本詩集較量,這是一本不容輕忽的作品,集中的詩幾無輕忽之作。自高中時代便嗜好寫詩,林達陽從前行代詩人習得熔接古典與現代的典雅修辭,效法中生代詩人以詩為文進行美學哲理辯詰,或許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吧,漸漸琢磨出一些獨到的心法之後,他赤足涉入主觀擇定的當代詩歌創作主流,捨明朗,追求與艱澀拔河,引人入勝的多重隱喻,是他耿耿漁獵的目標。多年來用心癡癡地寫作是他枯守激流唯一的立足點,幾度獲獎則讓他的意志力維持於不墜。成長於價值與史觀崩解、碎裂的後現代,他就這樣醉心於錘煉文字意象,在多重官覺間跳接、流動,努力讓自己想像的視角與知性結合,以近焦和遠距交替出入,穿透經驗與文本的時空甬道,捕捉靈感,描摩座標隱晦、邊界遊移的生命圖像,有了發現,心生歡喜,多半時候早慧的存在哀感讓他難免悽惶、孤獨;偶而接受時興命題的挑戰,書寫海洋、地景、生態,以及些許情詩,哀悼童真的淪落,真正糾心懷憂的是革命理想的穢敗、末世詩運的衰頹、未來的不確定性。


以追求藝術的唯美為宗,叩問潛藏於意識與歷史斷層的重重疑惑,敏感而不願妥協的思維讓他寫出了不少令人驚異的意象與警句。具原創詩質的片段點點星散在這本詩集中,其中神似徘句,想像翻轉之間,馭使原型象徵自然衍生後現代特有感興的純熟技法,儼然散發著獨門功夫的自若韻采:

彷彿日光緩慢地挪移,隨風洗濯著
葉下陰影,於雨露滑落的
剎那,解開你謎一般拘謹的髮結
時光如瀑,感到水源地正輕輕地震著
湧出美滿的水系

──〈遭遇〉


夕陽在左外野方向落地
那人持加油棒,站上打擊區
雜草還在糢糊的壘線間蹲身守備
晚風低聲歡呼,群沙騷動
往事一次次疑神地盜壘

──〈賽後〉


在老農渙散滲透的陰影下
耕牛仍緩慢地拉動天地,像獨裁者生繭的掌指
疲憊地撕開家傳版畫的塵衣

──〈象形筆記〉


雪融終將輕於雪落
那人的嗥聲在天地的圍狩之間特別是暗的
甚至未曾驚動老白鷺緊攫河床的細腳
乾裂如涸如鏽的細腳
殘忍而蒼白而拘謹的細腳

──〈守秋狩〉


除了隱喻與象徵營造的藝術成就之外,從他所屬新生代詩人的位置脈絡觀察他個人風格的獨特性,我認為最值得一提的是讓他陷溺甚深幾近無法自拔的憂患意識。誠實並且勇敢地面對影響焦慮與歷史自覺,他沒有選擇在詩行間襲用後現代流行的華麗腔調,學舌歌詠身體的慾力與歡愉,但見他反其道而行,以年輕的生命側身於傳統裂解的間隙,去感受歷史面對變局欲振乏力的衰頹與蒼老,彷彿為已被輪替的舊世紀舊神話書寫哀歌,並且張開「迷惑遠望的眼」摸索,以先行者「寂寞的口音」撩撥未知的混沌,是他不可迴避的天職。《虛構的海》的重量有一部份來自於這種史識的過度承荷,承荷得簡直力不能勝,因此哀傷、自嘲,甚至自譴;而這一類別的詩寫得好的,都有神諭哲理詩的色彩,都隱含著詩人以先知角色自我指涉的企圖,同時不失慧黠地自我嘲弄,讓卑微與高蹈在同首詩中對位並行,如〈傳業〉、〈不遇〉、〈征人〉、〈夜旗手〉、〈備忘錄〉等。〈傳業〉以「我」替末代的詩史發聲,詩中那被「我」相中承襲傳業的「啞而貧窮的異鄉人」,有著「迷惑遠望的眼」與「寂寞的口音」,是尚待出道的青澀詩人反諷的自況,宜乎借來作為這篇序的篇名。


以未知前導自我期許的詩人必須虛心接受詩史的傳承,這是林達陽寓含在上述詩篇中一貫深刻的體識。〈不遇〉仿唐絕句詩題,從歷史的縱深感受詩在當代「不遇」的宿命,自古皆然,然而經過歷史長河的淘洗,優秀的作品卻有「知遇」的潛在可能;知遇者何?做為有所承傳的創作者,詩人必須同時也是千古前驅的知音。創作與閱讀同步進行,他的知性與想像必須逆溯古老的傳統,如:

苔攀上不存在的足脛,吸吮青色的脈息
像文明生長,風景的毛邊吸收目光
像冰河下滑挖掘、緊實地推動地表
像星象緩慢挪移
用盡一切的熱望與想像追上時光


這五行攬括了文明、風景、地理與天文意象,寫青苔頑強蔓延的生命力道,穿越綿邈時空,貫通人文與自然,熔接古典與現代,知性的想像細膩與雄奇兼顧,修辭用心可見一斑。然而,有所承傳絕非一味信古,在〈有風〉中,林達陽進一步思索,除了疑古,更必須不畏懼遲疑,遲疑恰正反映了認知的虛心、誠實與勇氣:

疼痛地重組著預言,那些
被忽視的偈語,憤怒地修剪
依附其上的想像,好在新晨起時
重現疲憊蛻皮的遠山

( 彷彿不曾存在的霧靄
遲疑地書寫著失傳的敘事句: )


面對未來,林達陽試著昂揚想像自己是即將走入歷史迎接挑戰的征人。在〈征人〉中,他一方面擬古為詩命題,一方面用嫁接、拼貼的超現實技法改寫紀弦〈狼之獨步〉,橫的移植與縱的繼承雙軌進行,試圖暗示後現代,相對於現代,在藝術視野上,未必不能後來居上更且超前;世紀末的荒涼雖然籠罩著整首詩,卻壓抑不住新生代詩人破局重生的慷慨:

我便從此自廢墟離去了
在萬步之遙回首觀望
僅看見慌綠草原上一片破牆
牆上有門
一隻逐日的灰狼正迅速地穿越它
並發出模糊的呼嚎

而猝雨在遠方孤僻地下著
拾起影子復前行,有人走進天外被戰火點燃的曙色



從傳統的熔接、考掘與再生這一層詩學省思的角度閱讀《虛構的海》,我由衷喜愛輯二〈山櫻〉這首詩,勝過前引各首。以生態作為隱喻,書寫詩歌美學信念,在這首詩中,對於一首詩的生成過程,詩歌傳統在歷史長河中的迂迴轉進與再生,林達陽展現了極有深度的理論自覺,而文字運馭,寫實與抽象轉化自如,修辭功力審慎而靈活。整首詩中,以語意對立的形容詞(如層次的對應於單純的,溫柔對應於固執)和意象排比開來,首段以抽象析理文字將吐蕊的山櫻寓喻化,喻指一首詩的生成;詩中兩段聚焦使用具象語言,採籠天地於形內為修辭機杼,擷選星空、破曉的森林、飲水溪畔的鹿隻,刺穿落櫻花瓣破土而出的草芽,構築春景,描摹出萬物互相依存,同時多元競榮的宇宙生態,隱隱然指涉詩歌傳統在歷史長河中的迂迴轉進與再生;末段雖然呼應首段,恢復使用抽象析理文字,然而疊用四次「取悅」,引發書寫與愛戀同質的聯想,讀著讀著,我們與創作有成的詩人一起浸潤在因一首詩的生成而感到的生之愉悅裡,即使「疲倦」不期然冒出,我們也樂於接受這種林達陽式「不合時宜」自嘲雜音的干擾──其實,他以「疲倦」這兩個字為這首詩蓋上了自己的獨門印記,是甘願堅忍接受時間的熬煉追求精藝的自信表現。以下便摘引這首接近完美的詩為這篇短序作結:


彷彿被寒夜煉出的舍利,堅忍的
心意,自內凝出多層次卻又單純的美
( 是一種溫柔而固執的
為啟示而生的事件,或者直覺? )

至燥熱之時才剝離落去,變動的隱喻
( 鏽蝕的夜露出星光的卦象
預示晨風自霧破蛹的時分 )
鹿像春天,猶疑著走出森林

山凹處,河曲迂迴、循環思考
草芽寂寞地從林樹的庇蔭下抽出
必需刺穿疼痛的落櫻花瓣,才得以
呼應新葉的氣息

生死之間,意義攤開又凋謝
思考取悅著語言,季節與
情感取悅經驗,而一切取悅美
我取悅花與疲倦
山櫻與時間

──〈山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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