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3-06 00:26:49sakura

忘卻是很健全的機制──讀魯迅《吶喊》有感

在《吶喊》集子中,就屬〈阿Q正傳〉最廣為人知。所謂「阿Q精神」「精神勝利法」仍可從現代人對話中聽聞,就可明白它的影響力至今仍存。
  
文中魯迅最常擅用反諷法,這正是他「悲劇意識」與「批判意識」 最明顯的表現──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響了之後,於他倒似乎完結了一件事,反而覺得輕鬆,而且「忘卻」這一件祖傳的寶貝也發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將到酒店門口,早已有些高興了。(引自〈阿Q正傳〉)


魯迅在此塑造了一個沒有臉孔、沒有歷史的主角,不但要批判傳統文化禮教的「吃人」,更希望藉由反省當時人處在青黃不接年代下的「差不多心態」,全面揭露由外在受各國侵略到思想上的矛盾性、人從在上位掌有權力者到平民百姓,整體文化性上的問題。

魯迅這裡不直接表明統治者形象,以更親近農民的方式,呈現長久中國人的悲哀──政治上的隔膜感 ,如同《風波》中的七斤嫂與七斤,面對上頭主政者與政策的變動,直接聯想到的是關於自我性命的保有,待風波過境後便忘卻地一乾二淨。

回歸到〈阿Q正傳〉文章,劇情以似荒謬劇的呈現作結:阿Q在無端捲入革命判亂,大難臨頭時才發現性命難保──

  
   他一急,兩眼發黑,耳朵裏喤的一聲,似乎發昏了。然而沒有全發昏,有時雖然著急,有時卻也泰然;他意思之間,似乎覺得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殺頭的……他還認得路…他不過以為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遊街要示眾罷了。(引自〈阿Q正傳〉)


從死囚阿Q到士兵到無知喝采的人們,眼睛如同可怕的鬼火,如形隨形、揮之不去,「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咀嚼了他的話,並且還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永是不遠不近的跟他走」,這不正是首篇〈狂人日記〉中的「禮教吃人」嚒?
  
映辰 (阿Q正傳讀者之 2007-10-29 16:36:29

幾乎每個評論者都會提到:魯迅以近似荒謬劇的情節鋪陳他的小說。板主也是如此,不過荒謬、諷刺之外,魯迅在這篇小說的一些細節中,還是流露他對阿Q這類人物的溫情,板主文章所引的小說最後一段文字……「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咀嚼了他的話,並且還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永是不遠不近的跟他走」--阿Q種種荒謬的言行既是禮教的產物,也是犧牲者,而且註定要犧牲,個人自主的可能幾近於零--魯迅固然藉小說中人物尖銳地批判中國人的「健忘」各種不良習性,但他也了解像阿Q這樣的社會底層人物極難擺脫種種壓迫,同時也缺乏「覺醒」的契機,因此他沒有全盤否定這號「醜陋」人物,妳所引的「」話,其實是作者用第三人稱全知呈現阿Q臨死前的一個「發現」。雖然「發現」不等於「覺醒」,阿Q終究沒能了解那些咀嚼他整個人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但是對照阿Q在小說前半那些荒腔走板的行為、想法,真難想像這樣一個昏聵近乎極點的人,事事自我欺騙、一下子就忘卻的人,能突然間「意識」到:自己被人「一咀再咀」(原文「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咀嚼了他的話並且還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而且自己臨死當下甚至連人死了,那些看客、壓迫者都不願停止他們的「咀嚼」(原文「永是不遠不近的跟他走」)魯迅終究沒有狠下心,讓人物「愚笨」到底。
其次是,魯迅在寫阿Q向吳媽求愛不成,被趙太爺趕出去,無法在當地找到工作,還賠光自己所有值錢的東西,而不得不到尼姑庵偷拔蘿蔔……前往尼姑庵的路途,以田野綠油油、農人在田間欣然工作的景像,反襯阿Q因為求愛事件而被剝盡工作機會和個人尊嚴的慘況;三言兩語交代阿Q對眼前所見景像的冷漠態度,但是明白告訴讀者:主角的冷漠是必然的,是被殘酷的現實逼出來的。

諸如此類,在他的《阿Q正傳》和其他作品,應該還有這類流露他同情的部分。另外一點是,當魯迅這篇小說發表引發轟動以後,曾有人想將這篇小說改編成舞台劇,魯迅很感動但還是拒絕了這個人的請求,因為他擔心這篇小說改編成舞台劇後,會變成一齣表現主角滑稽言行的鬧劇,而失去作品原有的批判力道和諷刺含意。

映辰 (我是女的) 2007-10-29 15:39:47

第二點是板主提到「魯迅在此塑造了一個沒有臉孔、沒有歷史的主角,不但要批判………整體的文化性的問題。」這一段雖然有說到「重點」,不過有些籠統……小說當中那些有名、有面孔的人物,他們之間的互動(例如:舉人和那些穿長衫、判阿Q死刑的人物,彼此的對話);那些不具名的酒客、村民對阿Q的看法,還有他們跟阿Q的互動,無一不是魯迅的設計。「壓迫」無所不在,而且是「人」與「人」之間,不是「統治者」和「被統治者」這種兩元對立可以涵括進去,可惜我手中的書,所附之評論,評論者(大陸的)的思考模式是這種「左派」、「兩元」式的。

薛映辰 2007-10-29 15:21:34

文章很有意思!身為《阿Q正傳》的讀者有幾個看法,想和板主分享:
1 題目取的很好─「忘卻是很健全的機制」:評論《阿Q正傳》如果不提到「忘卻」,就好像沒有搔到小說的癢處。魯迅對阿Q「忘卻」習性的批判,具有極強的針對性,特別是中國人,而不是像某些論者還有民國初年某些讀者所說,他所批判的,是那些可以放諸四海皆準的「人性缺點」,因為魯迅對阿Q如何「忘卻」各種缺辱,有相當的安排。例如:被趙太爺兒子「假洋鬼子」打之後,阿Q不是拿「因果報應」、或是「末世審判」、「富人上天堂比……還難」之類的話語自我安慰,反而就自己與趙家之間的「親屬關係」,認為自己是「老子」,被太爺兒子打是「兒子打老子」,而產生這樣的精神勝利法。另外一點是,當阿Q被酒店裡的人嘲笑、被村子裡的人欺侮,就一股腦將怒氣轉向王胡、小尼姑這些力氣還有地位比他低的人,而不是說服自己「要用暴力」的方式對付那些欺侮他的人,或是先讓自己變得跟被嘲笑者一樣,再轉而欺侮像原先自己一樣的弱者。雖然我們不能一下子就認定:只有充滿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社會才有上述這兩種「精神勝利法」,但是生活在其他文化的人似乎較少同時具備這兩樣精神勝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