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06 18:54:49豬肉

《畫眉》 典心 (八)

第五章

  冬季從那天開始了。

  直到第六天的清晨,畫眉仍沒見到夏侯寅的身影。

  他這趟遠行,超過了預定的時間。她昨夜無法入睡,不安的等到破曉,天亮之後,她開始忙起家務,卻總不時會注意天光,端詳著時辰。

  直到接近晌午,管事才讓丫鬟前來傳達,她先前訂制的桌子,王家老師傅已經如期完成,今日特地送了過來。

  正在鏡前裝扮的畫眉,穿上丫鬟遞來的外裳,才好抵禦外頭的寒風。

  外裳是柔軟細密的羊絨,取小羊羔最柔、最軟的頸下毛織成,染成柔柔的藍色,領口還綴了一圈雪白的狐毛,是新婚初期,他爲了畏寒的她,特別請人裁制的,只要一穿上,就能隔絕冬季的嚴寒。

  系上外裳的絲帶,她走出梅園院落,來到大廳裏。

  廳上擱著一張百壽卷頭桌,用料是烏木,屬於上品,極爲珍稀。而壽桌上的雕工更是精致絕倫,雖然造型儉樸洗煉,但架構嚴謹,榫卯精密合宜,再配上烏木的細膩木紋,不但珍貴且大器。

  畫眉低下頭,仔細瞧著這張百壽卷頭桌,不由自主的讚歎著。

  「王老師傅的手藝,果然是南國第一,這張卷頭桌堪稱珍寶,足以流傳後世了。」

  王老師傅那張老臉,好不容易露出一絲笑容。

  「妳能滿意就好,我就算交差了。」他是個粗人,說話不懂拐彎抹角。「要不是看妳誠意足夠,這張卷頭桌又是要送給城西那個賣布的,這筆生意我才懶得接呢!」

  城西的杜姓布商,長年樂善好施,聲譽極響。今日,是他的壽誕,有交情的商家們,都會前去慶賀。

  畫眉對著老人家,優雅的一福身。

  「那畫眉算是借花獻佛,先謝過王老師傅了。」

  「不必了,現在這年頭,好人不多。那個傢夥多活幾年,能多做幾件好事,這就夠了。」他年紀大了,性格又古怪,這幾年幾乎不再動手,是畫眉誠心誠意去請托了數次,他才又拿起刀鑿。「我說,這貨妳滿意吧?」

  「是。」

  「那就快拿銀兩來,老子好去買酒喝。」

  「是畫眉疏忽了。」她連忙招手,喚來管事,請管事領著老人,到帳房去領銀兩。「記得,多包份紅包給王老師傅。」

  「不用了,講好什麽價錢,就是什麽價錢,老子不收什麽紅包。」說完,王老師傅大搖大擺的走了出去。

  老人家的古怪脾氣,畫眉也不以爲忤,她淡淡一笑,輕撫著面前的木桌,愈看愈是滿意。

  「去拿上好的紅綢來,包好這張桌子,再用一指粗的金蔥紅繩,打個壽字結,搬上轎子,由我赴宴的時候親自送過去。」她輕聲吩咐著,端詳著廳外天色,暗忖該是要出發了。

  昔日,若有重大宴席,而夏侯寅因爲生意繁忙,未能出席時,總由畫眉代表前去。

  她等了一會兒,直到管事再回到大廳,才輕聲吩咐。

  「替我備轎吧,等虎爺回來,就告訴他,我去了杜府的壽宴。」

  管事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古怪,卻又很快的恢復過來。他恭敬的拱著手、低著頭,用鎮定的語氣說道。

  「夫人,虎爺已經帶著二夫人,前去杜府赴宴了。」

  她一愣。

  「虎爺回來了?」他回來了,卻甚至沒有通知她一聲?

  「是。」

  「什麽時候回來的?」

  「今兒個一早就回來了。」管事鎮定的回答。「糧行裏生意繁忙,虎爺回來後,忙了好一會兒,沒有時間入府歇息。」

  「虎爺沒有梳洗就出門了?」

  「二夫人已替虎爺稍微梳洗,換過衣裝後才出門的。」

  董絮爲他梳洗?

  董絮爲他換裝?

  詫異,以及某種陌生的情緒,一塊兒湧上心頭。畫眉力持鎮定,在心中說服自己,只是因爲時間急迫,也爲了掩人耳目,夏侯寅才會讓董絮接手,做了這些原本都該屬於她的工作……

  話說回來,既然他已經帶著董絮,去赴了杜府的壽宴,那麽她就沒有必要再去了。

  「將這張百壽卷頭桌送去杜府,就說是虎爺備妥的祝壽賀禮,只是出門時,一時忙得忘了。」她看著外頭的天光,慢條斯理的說道。

  「是。」

  她輕盈的起身,想著再過幾日,就是某個富商夫人的生日。那位富商跟夏侯家合作已久,賀禮也得仔細的挑選一番。另外,這幾日夏侯寅不在,她對帳冊的過目,比平日更加嚴謹,昨日確認過的帳冊,她今日還得再過目一次才行。

  才走了幾步,畫眉又回過頭來,慎重的交代道:「等虎爺回來,請跟我說一聲。」

  「知道了。」

  那日,一直到二更過後,夏侯寅才回來。

  聽見門外的腳步聲,在屋內久候的畫眉,立刻站起身來,爲他開了房門。

  屋外冷寒,才一開門,一陣冷風就陡然襲來,冷得她手腳涼透,身子不由自主的一縮。

  「虎哥。」她輕喚一聲,迎上前去,聞見他身上濃濃的酒意。

  月光下、寒風裏,夏侯寅瞇起眼,望著她時嘴角噙著笑,跨步走近屋子。

  「怎麽還沒睡?嗯?」他問。

  「知道你今日回來了,所以就等著。」

  「往後就早些睡吧,別再等我了。」

  她沒有答話,卻固執的輕輕搖頭,陪著他穿過蝴蝶廳,伺候著他坐上床榻,才爲他脫下衣袍。

  衣袍上的結,不是她親手結的,所以解開時多花了一些時間。

  「怎會比預期行程晚了一日?」她輕聲問著,視線不由自主的,盯著他衣袍上的結,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緒,又悄悄溢出了一些。

  他回答得從容不迫。

  「蘆城這幾日風雨不停,道路泥濘難行,才會延遲一日才回來。」

  「既然回來了,怎沒通知我一聲?」

  他笑了笑,傾身望著她,挑起濃眉。「生氣了?」

  「畫眉怎麽敢?」她淡淡的說道,故意扭過頭,不去看他。

  寬厚的大手,輕捏著她的下巴,逼著她轉過臉來,幽暗無底,甚至看不穿情緒的黑眸瞅著她,嘴角仍有笑,表情還是那麽溫柔。

  「糧行裏生意繁忙,我遲了一日回來,有不少事情非處理不可,所以才沒進屋裏來。」

  「那麽,虎哥這趟出門,怎也沒跟我說一聲,好讓我幫你收拾衣物?」想起他那日的不告而別,她心裏還是有些介意。

  「這樁生意來得匆忙,又不能不接,我也是前一日才決定,要親自去一趟蘆城。」他注視著她,表情跟眼神,沒有絲毫的改變,聲音甚至更溫柔。「那日,我看妳還在睡,猜妳大概累壞了,想讓妳多睡些時候,所以才沒有喚醒妳。」

  夏侯寅的說法,周密得沒有一絲破綻。身爲妻子的她,雖然從他尋常的言行中,嗅出些許的不對勁,但那種感覺太過細微,細微得仿佛不存在,細微得她幾乎要懷疑,是自己想太多了。

  她輕咬著唇瓣,不再言語,只在明亮的燭火下,重復多年來伺候他的每個動作。

  爲他解下衣袍、褪去鞋襪,仔細收妥後,再將毛巾浸濕在已反復加溫過數次的熱水中,取出後再擰幹。

  溫熱的毛巾,擦拭著他的雙手,從指尖到掌心,沒有半吋遺漏。她伺候著他洗臉,按摩他寬闊的肩。

  她動作輕柔,仔細的擦拭著,心裏卻感覺得出,夏侯寅其實有話沒說。這親密的儀式,因爲他刻意隱瞞的某些事,讓她與他之間,多了一層無形的隔閡。

  除了體貼她,想讓她多睡些時候,肯定還有其他原因,才讓他改變了數年來的慣例。

  只是,他既然已說了這個藉口,她就算心中有疑惑,也不好再追問下去。

  替丈夫解下外衣後,她站在他身後,解開他的發帶,再用烏木梳子,一綹又一綹的細心梳理著。

  背對著她的夏侯寅,突然開口,徐聲交代著。

  「從明日開始,妳把一些生意上該注意的事,都教給董絮,直到她懂爲止。」

  拿著烏木發梳的小手,略略一停。

  他又說道:「我帶著她在外走動,她卻對生意的事情一竅不通,日子一旦久了,怕也會被人看出破綻。」

  「虎哥指的是,一些商場上的進退應對嗎?」

  「不只那些。」

  她捏緊發梳。「還有呢?」

  「先教會她怎麽看帳本。然後,再將家裏頭各類貨物的審核方式、出產地、運送方式、來往商家,全數都教給她。」

  那就是她在夏侯家裏全部的工作。

  望著丈夫的背影,她久久沒有言語,也沒有動彈。白嫩的小手,將烏木發梳捏得更緊,直至關節處泛白。

  半晌之後,她才回答。

  「好。」
之後,畫眉開始教導董絮。

  董絮雖然年輕,但是聰明伶俐,不論任何事情,都是一教就會。不過半個多月光景,她已將糧行內外大小事,全都學得熟透,就算有些小事,交由她獨自處理,她都能處置妥當,不出半點差錯。

  這段時間裏,夏侯寅出門的次數,也比以往來得多。

  未告知她去處、未告訴她出門的時日,已漸漸成爲常態。不論大小宴席,夏侯寅也不再要她陪同,都是帶著董絮出門。

  某日,畫眉在大廳裏頭,交代著管事,要爲沈家即將出嫁的姑娘找個能工巧匠,做套精致的首飾時,董絮恰巧在這時走了進來。

  她在門外,已聽見畫眉的聲音,一進門時就笑著說道:「姊姊,您別忙了。沈家姑娘的賀禮,虎爺已經交代我去處理了。」

  「喔?」

  「我早已預備了一套繡工精致的轎幃,這會兒繡娘們正在趕工呢!」董絮輕聲細語的說道,神態從容,跟昔日怯生生的模樣,早已截然不同。「若是姊姊不放心,我今晚就請繡娘們,把轎幃拿過來,先讓姊姊過目。」

  「不用了,這事交給妳就好了。」

  「是。」董絮笑著,衣著素雅,卻都是上好的料子。她走近幾步,又開口道:「這類備禮、送禮的瑣事,肯定耗去姊姊不少心力,往後都由我處理,姊姊才能輕鬆些。」

  「這事是虎爺的意思?」

  「是。」董絮彎著唇,笑得如沐春風。「對了,姊姊,虎爺說,有座雲石屏風擱在閣樓裏,他想拿出來擱著,但閣樓鑰匙在姊姊這兒,他囑咐我過來,跟姊姊拿鑰匙。」

  夏侯家的閣樓裏,擱著無數珍寶。閣樓的鑰匙,原本由夏侯寅親自帶著,從不離身,是成親之後,他才慎重的交付給她。

  那不僅僅是一串鑰匙,而是代表著,他對她全心的信任。

  如今,他竟要她把鑰匙交給董絮?

  擱在桌沿的小手,有些兒輕顫。

  「姊姊?姊姊?」董絮還在喚著。

  「鑰匙擱在房裏。」

  董絮露出困惑的神情。

  「但是,虎爺說,鑰匙一向是在姊姊身上的。」

  「今日太忙,一時忘了。」

  「喔,那……」

  「妳先去回復虎爺,說我等一會兒,就親自拿過去。」畫眉說道,鎮定如常,甚至還能擠出微笑。

  「是。」董絮福身,靈巧的退了下去。

  廳外的天色陰霾,黑壓壓的一片,幾乎讓人的心情,也莫名的沈重了起來。

  畫眉坐在原處,小手探進袖中,摸著那串從不離身的鑰匙。沒錯,鑰匙是在她身上,但是她卻不願意交給董絮。

  在她心中認爲,交出鑰匙,仿佛也就是交出了某樣,更重要的東西。

  一股難忍的衝動,逼迫著她站起身來,匆匆往外頭走去。那些擱在心頭的不安,已經愈來愈沈重,幾乎要讓她無法負擔。

  寒風陣陣,她行色匆匆,忘了披上外裳,被冷風凍得粉臉微紅。走到糧行內時,她的手腳已經冷得像冰。

  管事一見到畫眉,立刻迎上前來請安,表情卻有些心虛,視線甚至刻意的避開。

  「夫人,氣候冷寒,請多添件衣裳。」

  「謝謝管事。」畫眉勉強笑著,心裏驀地一閃,又想起某件事情。「管事,請問你,昨日的帳冊呢?怎沒瞧見你送來?」

  管事的頭垂得更低。

  「呃……那個……虎爺說,帳冊以後就送到二夫人那兒,由二夫人過目即可。」

  畫眉的臉色,驀地變得雪白。她站在原地,只覺得一陣暈眩襲來。

  她手上的工作,一樁樁、一件件,全都轉交到董絮手中了。

  管事看了她一眼,就匆匆轉開視線,繼續轉述著主子的吩咐。「虎爺交代,要讓夫人您休息一陣子,別再爲這些事操勞。」

  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是針一樣,刺得畫眉的心一陣一陣的痛。她雙手交握,握得好緊好緊,心裏浮現了一個最可怕的猜測……

  僅僅是猜測,她就痛苦得幾乎無法呼吸。


  妳怎麽這麽傻啊?


  她想起那些元配們的話。


  男人啊,總是喜新厭舊。


  她不願意去回想。

  不是嗎?有了新的,他就會忘了舊的。

  卻又不由自主的想起。


  由來只見新人笑,有誰見到舊人哭?

  虎爺對那小的可疼愛極了,不論到哪兒都帶著她。妹子,妳看在眼裏、聽在耳裏,難道都不覺得委屈嗎?

  這會兒妳還笑得出來啊?

  現在會笑,再過不久,只怕欲哭無淚呢!


  一句又一句的話語,在她腦中回蕩。她連連吸氣,設法平靜下來,心中不斷的告訴自己:不會的、不會的,這一切只是自己在胡思亂想,虎哥他不會……

  糧行外頭傳來銀鈴般的笑聲,打斷了她紊亂的思緒。她本能的擡起頭來,赫然瞧見董絮……跟她的丈夫……

  夏侯寅牽著董絮的手,低下頭來,對她笑得好溫柔、好溫柔。他低下頭,親昵的靠在她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麽,引得她羞紅了臉,脆聲甜笑著。

  糧行內外人來人往,他們的一舉一動,所有人都看在眼裏……

  包括畫眉!

  她無法轉開視線,眼睜睜看著夏侯寅溫柔的注視著董絮,伸手將她落在額前的發絲,輕輕撩到耳後。然後,再擡起她的下巴,細心的拉攏她的狐裘,一副噓寒問暖的模樣,就怕她會冷著了似的。

  寬厚的大手,握著軟軟的小手,體貼的扶著董絮,坐進一旁等著的轎子。入簾之前,兩人還相視一笑,而後,他起身入轎,那修長的身影也消失在簾後……

  畫眉的雙手,交握得更緊,直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是演戲、那是演戲、那只是演戲……事實並非她所看見的那樣,他們只是在演戲……

  她站在原處,一動也不動,在心裏反復這麽告訴自己。

 冬至,氣候最冷。

  夏侯寅對她的態度,也逐漸改變。

  他的表情依舊溫柔,對她說話時,口吻還是那麽不疾不徐。只是,他出現在她眼前的時間,就像是入冬後的白晝般,一日比一日更短,就算真的見著他,她也能感覺出,他的眼神變了,再也不是往日的模樣……

  她想問,也知道該問。

  卻不敢真正開口去問。

  畫眉咬著唇,想自嘲的笑笑,卻擠不出半點笑容,只能稍微扭曲嘴角。嫁進夏侯家八年,她早已忘了,什麽是「不敢」。直到現在……

  窗外寒風陣陣,不斷呼嘯著。

  而廚房裏頭,因爲忙著夥計與奴僕們的晚膳,生了幾堆的火。大廚跟二廚,吆喝著幫忙廚務的小廝,揮舞著大杓子,在翻炒著鐵鍋裏的菜肴,還大聲囑咐著,要注意那幾鍋人參雞湯的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