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06 18:40:21豬肉

《畫眉》 典心 (六)

  她心裏清楚,爲了那個小姑娘,她可是做了一件驚世駭俗的事,而且還要求丈夫,陪著她一同參與。換做是別家的妻子,別說是提出這個主意了,只怕壓根兒連這種念頭都不會有。

  夏侯寅握住她的小手,在她柔嫩的掌心,印下一吻。

  「我不會怪妳。」他輕撫著她的臉蛋,神情嚴肅。「只是,這類事情層出不窮,妳能救得了幾個?」

  「我知道。」她輕咬著唇瓣,明白自己有多魯莽,更明白他有多麽縱容她。「只是,虎哥,這次偏偏就是讓我遇上了,又是個我認識的女孩,我實在無法袖手旁觀。」

  他歎了一口氣。

  「妳的心太軟了,千萬要小心,別惹出禍事來。」

  她窩進他的懷裏,依偎在他的胸膛上,聽著那強而有力的心跳,隔著幾層的衣料,在他的心口柔柔的一吻。

  「就算惹上禍事,只要有你在,我也不怕。」

  她撫著他的心口,拾起頭來,注視著夏侯寅,眼裏滿是柔情與信任。她信任他。

  他有力的雙臂,將她圈抱進懷裏,低頭深深的吻住她。

  月色深深,他們的影子印在窗櫺上,被淡淡的月光剪成一個影子。

 納妾之後,時節已近深秋。

  正值秋收時期,南方的五穀米糧,紛紛運送到鳳城。

  每年的這個時候,就是夏侯家最繁忙的時候,來往的糧商、船商等等,每日絡繹不絕,一批接著一批,幾乎快要把門檻踩平了。

  在這最忙的時候,偏偏又有訪客,不爲了生意而來,卻不時登門拜訪。

  這些訪客全是爲了畫眉而來,更特別的是,這些人全是富商的元配。

  夏侯寅納妾之後,這些正房們因爲「同病相憐」,把畫眉看做是同一陣線,紛紛對她伸出友誼之手,對她的態度親昵又關切,也不管夏侯家忙不忙,不但三天兩頭就來問候、談天,還會送來補品或珍貴的首飾、衣裳,仿佛怕她沒人疼、沒人寵似的。

  雖然忙於家務,以及糧行裏的生意,畫眉接待這些富豪元配時,卻仍是耐心十足,溫柔而有禮,不失半點分寸。至於那些貴重的禮物,她全數收下後,再加倍回禮,讓那些正房們個個樂得心花怒放,對她的印象更好了。

  就因爲如此,她們跑夏侯家,跑得更勤了。

  某日,訪客們不是再是獨自前來,而是成群結隊、呼朋引伴,浩浩蕩蕩的來到夏侯家。

  每個富豪元配的排場都不小,一頂暖轎、兩個丫鬟、四個轎夫、八個保鏢,十幾頂奢華的暖轎,排在夏侯家門外,一頂比一頂華麗、一頂比一頂舒適,看來聲勢浩大,引得不少人側目。

  轎夫跟保鏢,全被留在門外,各家夫人們在丫鬟的伺候下,大搖大擺的定進夏侯家的大廳,坐在紅木鑲玉玫瑰椅上,喝著上好的鐵觀音。

  環境清幽,茶也名貴,夫人們興致可好了,左一言、右一句,天南地北、閒話傳聞,全都無所不聊,每一張抹了水粉、擦了胭脂的臉,隨著話題的內容,有時義憤填膺,有時興味盎然。

  聊了半晌,話題暫告一段落,夫人們交換了個眼神,其中一個才清了清喉嚨,正式切入主題,開口問道:「畫眉啊,姊姊們有件事想問妳。」

  「請說。」

  王夫人向前傾身,表情好奇又狐疑。「我們都聽說,虎爺的那個小妾,是妳主張娶進門的?」

  「是。」

  女人們發出一陣難以置信的驚呼。

  「妳怎麽這麽傻啊?」

  「天啊,我原本還不信呢!」

  「唉啊,妳不怕有一就會有二?」

  「我家裏那個,已經收了四個,今年還有膽厚著那張老臉,跟我說想收第五個呢!」

  「男人啊,總是喜新厭舊。」

  「不是嗎?有了新的,他就會忘了舊的。」

  「唉,不然書裏怎會說,那個什麽什麽新人,什麽什麽舊人的……喂,書裏到底是怎麽說的啊?」

  「是『由來只見新人笑,有誰見到舊人哭?』。」

  「是啊是啊,我剛要說的就是這一句。」

  「別管書裏說什麽了。我聽說啊,虎爺對那小的可疼愛極了,不論到哪兒都帶著她。妹子,妳看在眼裏、聽在耳裏,難道都不覺得委屈嗎?」

  畫眉只是彎唇淺笑,沒有作聲。

  她當然知道,這段日子以來,夏侯寅總帶著董絮,在商家之間走動。這是他們之間商議好,爲了讓這出戲更周延,免得旁人起疑,才營造出的假像。

  「唉啊,妹子,這會兒妳還笑得出來啊?」

  「是啊是啊!」

  「現在會笑,再過不久,只怕欲哭無淚呢!」

  看來文文靜靜的陳夫人,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茶,冷冷的哼了一聲。

  「我呢,可沒妳這麽大度量。」她往桌上一拍,聲音不大,鐲子卻斷成幾截。「我家的那個想娶二房?門、都、沒、有。」她一字一句的說完,再度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茶。

  隔壁的那一個,是打從走進夏侯家,就一副坐立難安的汪夫人。她性格豪爽,向來心直口快,心頭擱不得話,非要一吐爲快不可。

  「妹子,我就不繞圈子,擺明著問妳了。」汪夫人看著畫眉,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妳肯讓虎爺納妾,該是爲了沒有孩子吧?」她問得一針見血。

  那一針就像真的戳在畫眉心上似的,雖然不見血,卻也痛得她微微一僵,嬌靨上的柔柔淺笑,因爲那陣痛,被稀釋了些許。

  沒有孩子,一直是她心中的遺憾。

  雖然,她早有準備,知道肯定有不少人,會這麽臆測。但是,真的親耳聽見有人提起,強烈的遺憾情緒,還是讓她的心抽疼著。

  「被我說中了吧?」汪夫人大大歎了一口氣,腦袋搖啊搖,頭上的孔雀簪也跟著晃啊晃。「妹子,妳太糊塗了。難道就不怕那小妾,往後有了孩子,就要母憑子貴?」

  「是啊,要有了孩子,虎爺的一顆心,還不都放在小的那兒嗎?」

  「所以說,聽咱們的勸,妳不提防點不行啊!」

  衆家夫人們正興致勃勃,左一句、右一句的勸著、說著。畫眉坐在原處,靜靜聽她們不斷談論著開于男人、小妾,以及孩子的話題。

  就在這時,總管走了進來,恭敬的說道:「夫人,虎爺回來了。」

  聽見「虎爺」二字,每一張嘰嘰喳喳的嘴,立刻就閉上,再也不敢吭聲。女人們交換了一個眼神,表情都有幾分膽怯。

  畫眉和善有禮,所以她們才有膽子,特別登門來「關切關切」,順便耳提面命,提出一些善意的「建議」。但是,這並不代表,她們也有膽子,面對鳳城中最有權勢的糧商。

  一聽到夏侯寅回府,大多數的人,心裏已經萌生去意。

  總管又說道:「另外,賈欣大人也到了。」

  聽到賈欣的名號,除了畫眉之外,在場的所有女人們全都變了臉色,火速起身離座。

  「啊,既然有貴客光臨,那我們就不打擾了。」王夫人擠出笑臉,說得匆匆忙忙,急著就要離席。

  「是啊,妹子,咱們改天再來看妳。」

  汪夫人看著門口方向,雖然還看不見人影,表情卻有些驚慌。「走了走了,別這麽多話,有什麽話都留著下回說。」她推著王夫人,還轉頭問了一句:「側門怎麽走?」

  「丫鬟會領各位姊姊出府。」畫眉輕聲回答,站起身來,盈盈一福。「請各位姊姊慢走,畫眉這就不送了。」

  衆家夫人們匆匆忙忙,跟隨著小丫鬟,從偏廳離開。那群穿著綾羅綢緞,戴著黃金白銀的娘子軍們,擠滿了庭園回廊,然後一個接著一個,消失在庭園的深秋景致中。

大廳之內,只剩畫眉與總管。

  「盡速把這兒收拾乾淨,撤下這些擺設,再搬來六張黑檀太師椅、螺鈿厚角桌,跟翠玉屏風,仔細佈置。」她交代著。

  「是。」

  總管回答,轉身離開,俐落的指揮著奴僕們忙著。總管前腳才走,原本待在偏廳的丫鬟們,也不必多加吩咐,全都自動自發,開始打掃廳內,以及庭院裏的落葉。

  畫眉則是走入偏廳,穿過一進鐵木修築的門,來到偏廳不遠處的一間房。房內有著一個婦人,櫥櫃裏則收藏著以及各式各樣、名貴難得的茶葉,還有白如玉、薄如紙、明如鏡、聲如磬的瓷器。

  「夫人。」婦人福身。

  「備妥白瓷,跟今春的大紅袍,這壺茶由我親手來。」

  「是。」

  婦人取出一個精致的瓷瓶,謹慎的交到畫眉手中,接著就忙著去找出白瓷,以及各式茶具來了。

  打開瓷瓶,一陣濃郁的茶香飄出,倒在掌心的茶葉深綠帶紫。

  這大紅袍的茶樹生於峭壁之上,僅有四株,由岩縫滲出的泉水滋潤,樹齡已數百年,一年所産的茶葉不過八兩左右,比金還貴、比玉更珍。

  碳火煮著泉水,清冽的泉水沸騰,畫眉斂著袖子,以竹舀提水,將滾沸的泉水倒入白瓷壺中。茶葉遇水,一葉一葉的舒展開來,香氣更濃了些。

  畫眉注視著瓷壺中的茶色。

  如此珍貴的好茶,自然是爲了貴客所準備的。

  也難怪那些富商夫人們,走得如此匆忙,甚至願意紆尊降貴,一個個從側門開溜,畢竟今日登門的可是朝廷命官。

  南國的朝廷勢力,長年由關家把持,關家父子二人竭盡心力,輔佐皇上,不但主持內政,也參與外務。除了關家父子之外,積極培育勢力的,就是年過六十的賈欣。

  他耗費多年,在朝廷內培植了一批官員,還將大量的族親,都舉薦爲各級官員。如此一來,從下到上,賈家可說在朝廷內,打通了一條門路,權勢日漸擴張,大有取代關家父子的態勢。

  而她之前爲了救董絮,當衆得罪的賈易,就是賈欣的族親。

  雖然爲商必與官和,但夏侯家平日並未與賈欣來往,賈欣此次前來,怕是爲了興師問罪。

  茶香盈室,瓷壺中茶色漸濃,畫眉端起漆盤,一步一步走向大廳。

  大廳之內的擺設,早已全都換妥,翠玉屏風前,螺鈿厚角桌旁,黑檀太師椅上,兩個男人相對而坐。一個滿頭白髮,身穿官服,另一個則是俊朗欣長,一身藍袍。

  瞧見丈夫的身影,畫眉的心神略定。她帶著微笑,走上前去,親自爲兩個男人奉茶。

  「賈大人,請用茶。」她輕聲說道,對著慈眉善目的老人微笑,才端起另一杯茶,遞到丈夫面前。「虎爺,您的茶。」

  「好好好。」賈欣摸著白須,連連點頭,笑得雙眼都瞇起來了。「這位肯定就是聲名遠播的夏侯夫人了。」

  畫眉福身。

  「見過賈大人。」

  「不必多禮,來來來,別拘謹的光站在那裏,夫妻兩個都坐下吧!」賈欣笑呵呵的說著,像個長者在招呼自家兒孫似的,親切的揮著手。

  「是。」

  畫眉斂裙,在丈夫的身邊坐下。才剛入座,寬厚有力的大手,就在桌面下,悄悄握住她白嫩的小手,溫熱的大掌輕握著她,微微的一緊,有著無聲的安慰。

  或許,是她心裏擔憂,賈欣這趟的來意;也或許,是先前那些富豪夫人們所提起的話題,對她的影響仍在。

  總之,縱使她不說,他也能察覺出,她情緒上、眼神中的些許差異。相處多年,他們已太熟悉對方了。

  她在桌下的小手,回握著他的掌心,因爲他的體貼入微而寬慰許多,但那無子的遺憾卻也更深了。

  夏侯寅握緊妻子的手,表面上不動聲色,直視著來訪的賈欣,溫和有禮的頷首微笑。

  「方才在門口巧遇賈大人,還沒請教是什麽事情,勞煩大人大駕光臨?」他問得不疾不徐,態度謙和。「有什麽事情,只需派人通知我一聲,我再到賈大人府裏請安便可。」

  「不,這件事情,說什麽我都得親自來一趟。」賈欣連連搖頭,笑瞇著眼。「老夫聽說,曹允的部隊遭遇襲擊,糧草都被燒盡,是夏侯老弟伸出援手,才解了燃眉之急。」

  「曹兄是拿著銀子跟我買下糧草的。」

  賈欣摸著白胡,露出了然於心的笑容。

  「區區六百兩,怎能買得三個月的糧草?」他搖了搖頭,從袖中取出一張銀票,擱在桌上。「這批糧草,本該由官府提撥。老夫今日前來,就是要彌補夏侯老弟先前的損失。」

  瞧見銀票上的數位,畫眉暗暗心驚。

  上頭的數目,扣去曹允先前付的六百兩,正是那批糧草再加上運費的費用,不多一文,也不少一文。

  曹允來求糧草一事,他們從未對外透露半句。而賈欣竟然神通廣大,不但知悉了這件事,甚至還算出其中的差額。看來,眼前這位老人,不但在朝廷裏培植勢力,也在鳳城內安插了不少耳目。

  某種光亮在夏侯寅眼中一閃而過,瞬間就消失不見。他表情未變,徐聲說道:「賈大人,這張銀票我不能收。」

  「握?」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不過是三個月的糧草,夏侯家還湊得出來。」他態度溫和,卻也堅決,就是不肯收下銀票。「比起賈大人爲國爲民、將士們保家衛國,區區三個月糧草,實在微不足道。」

  「夏侯老弟,你這番話恁是過譽了。」賈欣笑了笑。

  「不,絕非過譽。」夏侯寅答道,將銀票推回去。「相信賈大人能用這筆銀兩,爲南國做更多的事。」

  「好!」賈欣讚賞的點了點頭,也不再推辭,將銀票再度收回袖內。「夏侯老弟如此義舉,老夫必會奏明皇上。」

  「這是身爲南國臣民的責任。」

  賈欣露出欣慰不已的神情,一邊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表情即刻轉爲驚喜。「啊,難得難得,這可是大紅袍呢!」

  「是。」畫眉直到此時,才輕聲開口:「此茶香氣濃郁,滋味醇厚,即便沖水九泡,仍猶存原茶的桂花香氣。」

  「哈哈。」賈欣摸著白須,滿臉笑意盎然。「夏侯夫人果然名不虛傳,不但見義勇爲,還博學多聞,對名茶鑽研透徹,如此賢妻,世間少有,也難怪夏侯老弟會這麽珍愛了。」

  聽見「見義勇爲」四個字,畫眉立刻明白,賈易劫擄不成的事,肯定是傳進賈欣耳裏了。

  她未語先笑,動作輕柔的起身離座,走到賈欣面前。

  「因爲夏侯家早與董家談妥這門親事,所以那一日,小女子才會斗膽,冒犯了賈易大人。」她斂著裙,低頭請罪。「還請賈大人見諒。」

  賈欣呵呵直笑,笑聲震動白須。他連忙擱下茶碗,伸手扶起面前的畫眉,輕拍著她的手。

  「唉呀,妳別在意那個渾小子,是他圖謀不軌,想要胡亂栽贓良民。事後,他還不甘心的跑來,跟我說三道四的直告狀呢!」他連連搖頭,對賈易的行爲大表不贊同。「妳猜,我怎麽回復他?」他笑著問,挑高一道花白的眉。

  她搖搖頭。

  「畫眉不知。」

  「我啊,我當場就叫他滾回去!」滿是皺紋的笑臉,靠到她眼前,笑呵呵宣佈答案。「除此之外,我還拿掉他的官職,免得他往後再有機會擾民!」

  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笑臉,她眨了眨眼。

  原本以爲,同爲族親,賈欣會有護短之意,萬萬沒想到,他竟能秉公處理,看穿賈易的惡劣行徑,還給予嚴懲,實在讓她訝異極了。

  鳳城之內,關於賈欣的傳聞不少。有人說他忠心爲國,也有人說他結黨營私,這類傳言畫眉也聽過不少,但是此時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賈欣,卻是那麽和藹可親,就像個溫和又有威嚴的長者。

  「來,別站著,陪我坐坐。我這把老骨頭啊,可沒法子久站。」賈欣牽著她,拍了拍身旁的那張椅子,要她坐下。

  畫眉無法拒絕,只能依言在賈欣身旁坐下。「賈大人看來硬朗得很,怎會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