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20 22:54:19小費

踮踮起鞋尖,仰望詩野的高度(項薇之詩集序文)

費啟宇
那時啊,你的舞衣是世界肩頭的一抹彩虹
帶轉輕盈的肢體旋出七彩微光
夢想與愛 在你高蹈的熱情裏舉臂欲飛
鞋尖之下 一片芳草爭妍的美景——
你是天生的舞者,踩著發亮的身世追風逐浪!
--<你穿著不合腳的舞鞋>節
看似輕盈高飛,實則沉重的屬於詩人面對存在與悲劇的現下焦慮,預言式地點出舞蹈症患者即刻面臨不可承受的命運。
詩,是上帝精練的語言,是傳達美感的旨意,讀詩、談詩,有如是美學的散步,讓人置身在靈性的森林裡,聆聽悅耳的朗詩聲音,然而閱讀項薇之詩作裏的字音,擦爆出來的感覺卻是火燄。
葉慈的「第二度降臨」寫一隻鷹在空中盤旋飛繞,繞行的圈子越來越大,終於聽不見放鷹人的呼喊,失去控制。對於即將來臨的夢魘—混沌狀態,則以一隻巨大的獸去比擬世紀末亂象—眼神空茫而無情,緩慢而笨拙地越過沙漠,「蹣跚地走向伯利恆去誕生」。
彷彿是面對真實雙我的對峙,如同項薇之的作品,醞釀著人性暗房內某股風暴情感的發酵,細細透視其生命內在的底蘊,有時是激昂之流,有時是情牽消魂,有時是刨入生命根底,彷彿要驚醒愚世!至於寫情寫愛,生動而深刻,寫權寫慾,裸露而驚聳;然而這本精采的詩集裏,彷彿看到她從生的出發一路玩到對死亡的豁達!使我不知不覺唯獨對那生死題材感到鴻蒙般撞擊,她意識中似有滔滔不盡的思辨想要吐露,甚至不經心地以迫切的語言流露篇幅的重量與密度。
對於寫詩,項薇之謙虛的說:「踮起鞋尖,仰望詩野的高度。」而我卻要說她詩野的高度,早已站在世界肩頭俯瞰現世,她鞋尖的身段毋寧是一種人世的,而詩寫的鷹眼卻由高俯視的壯態。
<你穿著不合腳的舞鞋>此詩是她親手照顧過的一名病患,寫盡命運宿疾之淒涼無奈,而當面對自身命運的困頓時卻又呈現鳥瞰的豁達:

在高飛之後的高度之上--
我正學習用歡舞的姿態飛翔,雖然灰藍的
天空,不經意透露它深沉的悲哀
鬱鬱地翻動烏雲的情緒,那裡
正蓄積一生狂悲的淚水…
--神遊<垂死的叩問>
對於曾數度在生死邊緣掙扎的人,也許對生命是憂懼,是消極、懷憂喪志,但她的詩卻沒有一味呈現創痕歷歷的悲情傷痛,反而運用其尖厲觀察探索世界現實、人的脆弱。也許是生命中某些重要經歷,使她在年紀輕輕的二、三十青少階段,讓作品已漸漸遠離了風花雪月,進入更深度思考,一般認為最難以碰觸的生死議題卻是她活生生最拿手題材,<關於一場惡性的內在衝突>:

冷不防 竊賊作亂
致命的預言一再擰笑扭曲的生命線
頑強的病毒更以亢奮激情 節節進逼
一場生死之戰在體內烽火蔓延
空前殺戮己然上演
(體溫與脈搏照常運作的世界
傲慢挾偏見仍舊支撐病變的公理、腐敗的正義
挑釁世紀末的來臨。)

詩人巧妙地將身上癌細胞與社會現象對照書寫,「當一粒失控的細胞只顧自己的生存利益,放棄了群體福祉,生命體便不自覺地走向惡化之途。而我們極欲祈求安靜和平的內在,卻總是受到某些貪欲、叛逆思想的威脅,而處於畸零狀態無以解脫,沮喪的心只是繼續累積突變,終至走向毀滅性的末期。」
不僅從個體經驗出發,亦從集體意識切入現實批判,惡疾的折磨和威脅錐心刺骨,詩人卻不自憐自哀,無奈之餘反以客觀而超離的眼光看待病痛與世紀末亂象。文字機轉中,流露擁抱社會的情懷,寫作是支持心靈的一帖良藥,詩若能自我療傷,必也能撫慰更多受傷的靈魂,此也算詩的社會功能之一。
國內女詩人中,多以輕巧婉約之作,鮮少有女性擅寫長篇大詩,然而項薇之詩野遼闊,題材涉獵之廣令人大眼一亮,寫生命奇蹟、胎兒的宇宙觀、母難經驗、關懷弱兒、異國行腳、部落、古蹟尋訪、兩岸政治、社會亂象、都會情調、煽情色慾、激情搖頭派對、神遊太空宇宙…甚至惡疾的侵略,面臨死亡,還不忘幽默地觀看一場他人之告別式,其代表作<母難日>、<岸與岸>、<憨番的鄉愁>、<中年驚蟄>、<慾望列車>、<雪的躁動>、<情緒多雲>、<臨界>、<神遊>、<有關人們對死亡的局部誤解>以自己的邏輯技巧經營出自我風格,其中不乏被文學獎認定之得獎佳作,可說是少見的既磅礡又出色的作品。
寫詩!也許在詩林的國度裡,她的名氣不是很大,也許是一粒飄粟,也許是一顆不起眼的種子,被其它的大喬木乃至矮灌木所擠壓、掩覆,然而,面臨一大片陽光,樹林爭相往上崢嶸,她卻不想掙得什麼,只有空氣給她的每一口呼吸才是珍貴的,在荊棘曠野的文學路上,且讓文字沉澱為一種無私的溫暖「彷彿看見孤寂 / 如一座神秘的谷 / 趕急的歲月與路程啊 /不妨在崇山秀水間稍步停留」般的豁達,<詩骸>中「靈思的狂潮 / 如同舟楫行水的探險過程 / 比行雲白話還認真嚴肅的生命形式」「你極欲揮棄各式規則與沉腐的道德教訓」於是她說:「在呼風喚雨的虛擬裏 / 世界始能照著我要的方式運轉」生活在理性與傳統價值的現實觀裏,早已忘了哭笑自如,而文字的偉大之處,竟有穿雲裂石、顛覆不義的功能,生命於是沒有什麼不能參與滲透!
雖然,在這一塊詩壇叢林裡,並沒有大刀闊斧的先鋒部隊---詩壇前輩為她開道,也沒有信筆捻來、妙筆生花的文友為她依靠,只是躬耕不輟地繼續埋寫,以筆尖醮著血水的感動,去面臨、去紀錄自己最獨特、最不為人知的生命經歷,當一名勇敢面對生命挑戰的女鬥士,她,踩著女性不穩的鞋尖,艱難地攀向巔崖之峰,為著透視生命能量的高度。 2004.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