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07 18:42:16泥巴

海島的紅洋裝 二

  二.

  白色的沙踏來柔細如麵粉,上頭雜印各式腳跡,大人小孩,大狗小鳥。依舊是微風輕揚的午後,嘩嘩推進的浪。

  Michael又在椅上睡著了,樹影與陽光映在他身上隨風搖曳變化;Jeanie坐在一邊,和我一起望向無際真實、藍綠色的海洋。

  「我們經常在期中考的時候,帶著草蓆來到這個沙灘,吹海風曬太陽,讀書,睡覺。」Jeanie如此說。

  我的眼睛瞇了一下。即使是期中考,在這個海島,能夠選擇的背景是那麼開闊美麗。視野所及,天空是沒有邊的,海也沒有邊,只是延伸極處,平弧分開海天。

  想起自己之前,工作完回家睡覺,睡醒了接著出門工作,那樣的日子跟眼前平靜的太平洋海景真是天差地遠。某天的晚上十二點多,終於從末班捷運車廂的睡意中掙扎出來,接到一通現已忘記是誰打來的電話:

  「你這樣根本沒有生活品質嘛。」

  「我哪有什麼生活?」我只是回答:「我現在只有命而已,沒有什麼生活。」

  海浪還是嘩嘩打在沙灘上。

  一個穿著鮮黃色橘子花泳裝的小女孩,頭戴白色布帽,踏著三歲步伐,搖搖擺擺追逐起那與人們一同享受沙灘的鳥兒。鳥兒的羽毛被陽光曬得蓬鬆,抖著抖著,飛不起來只好跟女孩來個你追我跑。

  海島的生活總是沉浸在如此的氛圍之中。這裡原住民的傳統舞蹈「Hula」,舞步與隨之的吟唱都充滿對大地、陽光、日月星辰及海潮等的自然歌頌。

  來到這裡的最後幾天,剛好遇上了海島的「快樂國王節(Merrie Monarch Festival)」,期間在大島舉行接連二天的Hula比賽。我們一群人看著電視轉撥,Inna說起本想要去現場觀賽,然而門票早已銷售一空。

  從台灣來的Inna也在學跳Hula,他指著電視螢幕發表豪情壯志:「嘿,給我十年,看看我會不會站在那上面。」

  Hula的年度比賽是採邀請制而非報名制,因此不論個人或團體,需得要跳出一定成績才能參加比賽。站在比賽台上的也不止於此地原住民,透過電視螢幕看去,美國人,日本人,韓國人,華人,各色人等。

  我在這裡好像看到了某種開放的海島性格。

  就像居民的多種族、街道上林立的各國道地料理餐廳、多樣的溝通語言,這個海島對各樣文化兼容並蓄,並且沒有忘懷原住民本身的傳統。

  原住民所使用的語言並沒有文字,一切仰賴口傳。雖在西方傳教士到達之後,有發展出一套拼音系統,然而Hula老師面對舞步中的吟唱,依舊保持口傳的教授方式,絕不使用拼音方法。

  這個海島的原住民對於自身文化,就是這樣地帶著一種驕傲與自信。

  某天晚上,Michael和Jeanie帶著我去吃原住民料理,小小的餐廳座無虛席,還有人必須在門外板凳上等待。

  Michael與我說起原住民傳統上的主食是芋頭。這裡的神話傳說中,天神的第一個小孩面貌醜陋,必須藏於地下,後來長出了芋頭。然後,天神的第二個小孩才是人。

  「所以,我們今天將會吃到『人類的大哥』。」Michael這麼說著,我們三人笑了起來。

  但是這裡的原住民,將餐桌上的主食當做自己的親人一般尊重,令我有些莫名的小小感動。

  看著藍色的碗中裝盛紫色的芋頭泥,淺嘗一口,調味是酸的,真是非常地不習慣。眉頭皺一皺,大家又笑了,然而一口一口吃下去,慢慢竟也覺得順口起來。




  一書論廣告化與商品世界所謂的「世界音樂」:

  「音樂無國界。法國人能喜歡南管,自己人不能忍受南管。日本雅樂大唐之音,有多少外人能靜心聆聽?印度大師唱頌神曲,上窮碧落下黃泉,不解之人如聽鬼哭。就連節奏強勁的音樂都有國界。南美人聽南美節奏全部起立狂舞,但聽到Miles的強悍音樂時,如木雞呆坐椅上,輪到其他聽眾起立跟隨震撼。音樂有國界,絕對的。『音樂無國界』誤導一種開放錯覺。我很喜歡古典音樂。我熱愛拉丁音樂。我聽爵士。我聽民族風的音樂,蒙古,西藏,非洲矮人族,我都喜歡。不錯,很世界。可是這些音樂都是在熟悉的旋律範疇內進行普遍的美感敘述,要接受,太不難了。這種開放不是經過學習和理解的,不需要咬著牙,讓初聽難聽的樂音,漸漸滲透,漸漸轉化,成為自己知覺的一部分。開音疆拓音土,這才是真正的打破國界。」




  接受真正未修正的異國文化,該是會受到些許觀念上震盪的,比如酸味芋頭泥,或者這裡五顏六色圖案繁複的海島花襯衫。這種花襯衫看起來雖是一派熱帶海島的休閒風味──在這個海島上,卻是眾所公認,正式得不能再正式的服裝。

  而在午後的麵粉沙灘上,Jeanie再次下水親近海洋,我和Michael在岸上打起球來,旁邊曬太陽的人們看著我們,偶或發出兩三笑聲。

  粉紅色的橡膠球在兩個木板拍之間飛跳,漏接的時候或是陷在沙灘上一動不動,不然就是朝著海的方向滾著投奔自由。

  鮮黃色橘子花泳裝的小女孩已經回家了,沙灘上的人逐漸減少,長長的灘上,不知哪兒飄來音樂聲。

  我追著粉紅小球直到海浪邊,海浪推來淹過腳踝,退去的時候順地帶走腳板下的沙粒,有一種癢癢細碎、流逝的感覺。

  Michael跟著走過來,我們並肩前進幾步。不遠處,Jeanie跟我們揮手,然後海浪推過來,淹沒我們的膝蓋。

  以前看的一個節目說,無論身在何處,只要你將腳趾浸入海中,你就跟全世界的海洋,連在一起。

  我在這個時候正是這種感受,無邊的天空下是藍綠色無邊的海洋,延伸極處,平弧劃開海天,而我只是其中的一小角落。

  我們就這樣靜靜站了很久。

  然後Jeanie游完泳,上岸披起大毛巾,我們三人在黃昏的光線中沿著浪緣散步,在潮濕的沙灘上留下足跡,還沒連成一線就被海浪重新沖刷。

  人生怎麼會有固定的答案可言呢?

  我突然覺得輕鬆。

  天將黑的時候,我們收拾東西上車,晚餐是日式小亭的鍋燒烏龍麵,驅車而至,海風的清涼被小店的暖暖蒸氣取代。香噴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