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1-08 19:16:11人狼

高塔裡的人(1)(第五屆師大紅樓文學獎小說組第三名作品)

第一章

「「蟻丘」豎立在城市中央。
它就像神祇棄置的擎天柱遺跡,自戀而孤寂。
濃霧之中,它的陰影予人莫名的窒息感,就像一條活蛇束緊脖子。
每一天,如果從落地窗看出去的話,四面八方的車輛變成了一群群的鋼蟻,膜拜著聳立的號誌,把它們的「貨物」不停歇的運回巢中。
這就是為什麼我稱呼它為「蟻丘」。

任何人從天井仰望看不見的頂端,都會覺得自己成了早已被遺忘的毫藐之物。
每個人早就已經懶的去計算「蟻丘」現在到底有多少層,媒體最初還會把它當成是一種賣點,現在也只會以「世界最高建築物」一筆帶過。
就目前的樓層數來看,就算用電梯也要耗費數個月才能上頂樓。既然這裡已經是五臟俱全,為了工作效率,主管們便所幸把家當全部搬到上頭,下面的單位們之後也跟著仿效,畢竟高度是證明自己影響力的表徵。
漸漸的,這成了一個食物鏈金字塔,只是大了許多。

當新的行政單位或是店面加進了營業項目,「蟻丘」頂端便會加蓋一層,然後所有單位同步往上跳一格。
如果說「蟻丘」是一條無止盡的數線,那麼任何一個新數字的出現都是必然後果。
可以確定的是,在「蟻丘」的成人版跳房子遊戲裡,一樓的人絕對是輸家。
即使這世界上的一切全部消失殆盡。」

1.

我停下了筆。
在我身處的這個房間裡,只剩散落的其他手稿在我腳下摩擦的聲響,連心跳聲相較之下都顯得模糊不清。周圍是一片死寂,外面一片深沉的黑暗使其他感官變的敏銳許多,我彷彿可以隔著玻璃聞到外頭雨滴夾帶的塵埃,或是感受筆桿對於指尖每一條神經的壓迫。膝蓋打著抖嗦,腿動的像壞掉的圓規,像是一坐穩,自己就會掉入塌陷的地板一樣。
這也許是另一次餘震的前兆,或是咖啡因的單純幻覺而已。
然而眼前好端端的摔成粉碎的筆記型電腦提醒了我這一切並不只是惡夢。

今天早晨,我一如往常的埋首工作,試著替準備交出的連載作品多擠出幾個字
接著燈光瞬間熄滅,我突然被一股力量拋離了座位,桌面向我衝過來。
一陣劇烈搖晃之後,我意識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渾身發疼。
直到緊急供電機啟動為止,我在黑暗中掙扎了一段時間,才摸到身旁的螢幕碎片。
我目前的最新進度也同時成了硬碟裡的一片殘骸,這是最欲哭無淚的情況。

我當時唯一想到的就是顧作鎮定的重新提起筆來寫這篇小說,努力回想之前前一刻還出現在眼前的所有文字。
即使我不清楚自己到底寫了多久,才意識到這是一種十分自私的反射動作。

我把目光移回眼前的這份手稿。
我的故事背景的設定是一棟大樓,一個描寫複雜人心互動的最佳試驗場。這是一個多重敘事者的故事,到目前為止,我已經從許多住戶的眼光來看大樓裡的千奇百怪,而每一次的新章節總是這樣的開頭。
「蟻丘」豎立在城市中央。
它就像神祇棄置的擎天柱遺跡,自戀而孤寂。
當然,我心裡很清楚,雖然這可以加深讀者印象,但是充其量是變不出花樣的人所披上的偽裝罷了,我甚至把剛剛的意外事故當作一種啟示,提醒我是該把這個專欄給結束掉的時候了。

然而,究竟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我打開房間大門,門有一些變形,但是只要稍微使力還是可以推開。
外頭的大理石地板陰暗帶著點點紅光,外頭是吸血蝙蝠膜翼一般的顏色。電梯樓層指示燈綠色的閃光有如磷火般游移,隱約照出畫滿電梯設計圖的石牆。
「有人在嗎?」
一個人也沒有。
其他扇鐵門裡寂靜無聲。
造物主可真是嘲弄了我這個搖筆桿的人,對我來說,一個故事要引人入勝,至少也要有兩個角色,或是任何能進行互動的東西,讀者絕對不會想看一個人花上一千多字的篇幅咀嚼晚餐。

2.

我撥了通電話,想像警衛仰躺在扶手椅上,看起來像一隻睡眠中的馴狼。
警衛室接通了,我心裡輕鬆不少。

「早安。」警衛的聲音帶著倦意。
「早安,你今天有沒有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或是說看到什麼奇怪的事?」
「這倒是沒有。」他說。「這問題是有點奇怪,如果你只是想要聊天也應該找好一點的話題嘛。」
我暗罵自己的大驚小怪,這或許只不過是一場地震,我還會把它解讀成什麼?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慌張的回答。
「喂,別這麼快掛電話,稍微聊一下沒關係吧。你是哪層樓的住戶?」

「二十四樓七號。」

「那個出版社員工?」

「其實應該說是特約作家,不過勉強也算啦。」

「難道你認為世界末日到了嗎?當然啦,如果你人在一樓的話,也許可以搶先目睹世界末日的來臨,我認為這對你的創作有幫助呢。」警衛輕笑著。

這幾個字從他的口中說出宛如毛筆尖甩出的墨點,在我的耳殼裡卻成了巨大的噴墨畫。我的腦袋隔了一段時間才適應這句話,像是被甩了一巴掌。

「是啊,我到時候也不用擔心什麼截稿時限了。」我沒好氣的說。

「你知道嗎?我一直都覺得世界末日這辭實在太籠統了。如果不要狹義的把世界的範圍定義為人類生存的地方,世界末日這辭可能永遠都不會成立。然而你不得不承認,如果聽著「狼來了」般的預言數世紀之後狼真的來了,這一定會很有趣。」

「這不是能夠拿來開玩笑的事。」我為這種價值觀感到錯愕。「你沒有家人吧。」

「這不是另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嗎?」警衛一派輕鬆。「如果說世界末日是造物主的浮濫手法,那麼原因有二,其一,祂想不出新故事,因此不負責任的以這個作為結束。其二,祂需要全新的背景來烘托人性糾葛的主題。末日論小說前言不是常常寫『這世界不再美麗,但就是因為這樣才美麗無比。』嗎?」

「嗯。」我想了一下。「但是那畢竟是杜撰作品。」

「你有寫過這樣的東西嗎?」

「呃,有類似的吧。」我想到自己的連載小說,我總覺得現在的話題一直被他牽著走,就好像他知道我下一句會說什麼一樣。

「有字數限制嗎?如果有,最困難的部份也應該是收尾,而不是中間的部份。」

「你也寫東西?」我興致來了。
「人生跟這個是相通的。我們不也是平常把簡單小事刻意拖的很複雜,等到死神來敲門才急急忙忙的收尾呢?」

「算了吧,就像你的末日論一樣,這是悲觀主義者的論調。讀者不是看你花這麼多時間來哭哭啼啼的。」

「逃避主義的人才會說這種偽善的空話。你逃避著末日的降臨,只是因為害怕秩序毀於一旦而無所適從,這很沒誠意耶。如果你的手中就握著另一個宇宙,又何必為了這個世界的消失而哭泣?」

「不是逃避…這…宇宙對你來說這麼微不足道?」

「我指的是小說。從外表結構來看,它只是文字的積木堆,但是再深入一點看,你就會發現作者寫作是因為他們渴望著重現所見的世界,抑或是藉由文字重建一個新世界,然後把自己的形象安插其中,用自己的感官重新定義這個平行宇宙。」

我暗笑,最諷刺的盲點是,這才真像是小說才會出現的對話。

「就像熊在領域範圍摩擦背部留下記號一樣嗎?與其談那個不實際的宇宙論,這個時刻我寧願跟務實派靠攏。我想繼續寫我的東西,祝你,或是說--」我故意換上比較尖苛的語氣。「祝您,世界末日愉快」

「您也是。」對方大笑。「為了紀念這段知性的談話,我想給你一個建議。」

「什麼?」

「弄清楚你筆下的主角是好人還是壞人。」他掛了電話。

我雖然不太懂他的意思,卻有一種惡作劇的勝利感。
認識我的讀者應該都知道我沒有角色二分法的習慣,更何況,我之前所寫的並不是好人或壞人,而是失敗者。
但是我不得不承認剛剛的長談有一些啟發性。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對故事有些概念了,我原本缺少的是角色的動機,但是卻發現自己有一個不錯的參考對象:懷抱理想,滿口大話的失敗者。

第二章

「男人成了「蟻丘」一樓的警衛。
他原本任職廣告企畫部,現在成了一個早就被視為不存在的人。
這不過是換了一張名片罷了,他這樣安慰自己。最期碼這也是一個身處底層工作的見證,就像落難的王宮貴族復位後大徹大悟,答應要更加照顧窮人一樣的那種資產階級預言。
這一切起始自一場意外,而結束於無盡的恥辱。
事發當天主管的咆哮聲仍然在他腦中縈繞不去。
「你知不知道你幹了什麼事?」
「他嚮往著轟轟烈烈的一生,而你這混蛋的愚蠢卻賜給他最平庸的結局!」

意外或是巧合這種字眼是一種模糊的詞。
他想到有一首英國詩是這樣的。
「我們兩個皆非生而偶然
而是預見了
我們乃是一種極端的相互擁有」


那件事不是我的錯,他對每個願意停下來跟他說說話的老同事說著。

小時候他常想著為什麼童話的結局會有相同的走向,主角往往能尋到幸福輪盤的漏洞,然後在極為合理的假設之下完成這一場賭局。騎士都知道與餓龍對決之前,要去哪裡求得寶劍,然而他的第一個念頭總是打道回府。武士們撰寫履歷表時,職業欄大概不外乎是「守護寶藏」,「奪回公主」或是「除害」如此明確的志向,而他在中學時期卻只能盯著性向測驗表發呆。

不合情理,這完全不合情理。
假設命運這個概念是真有這麼一回事,他們的「命運」只是寫書人的主張罷了。
他的遭遇真是自己的意志所決定的嗎?
這是他寫作念頭的開始,或許經由自己嘗試控制筆下人物的過程中,他可以解答自己的疑惑,或是忘卻咬蝕他腦袋的夢魘。

然而直到今天,他仍然抱著這樣的思考起床執行勤務,又抱著同樣的疑惑入夢。

他發覺自己常常被夢境追逐著。
那件意外就像疾駛過來的黑頭車,車頭的裝飾像是直射入瞳孔裡。
車燈是巨獸的視線。
遠處的亮光就像是被塞入左輪手槍裡的螢火蟲,不住的旋轉著,
他的臉頰被後照鏡碎片劃了一道,惡心的衝擊力也同時刺入腹部。隨著兩塊大鐵板互毆的碎裂聲,車子如同反身躍出水面的海豚摔在毫不柔軟的柏油路上。

他呼吸,用力的呼吸,像黑暗中的肺魚。
他聽到了呼救的聲音,卻像是另一個人的嘴所說出來的。
然後他醒過來了,在警衛室裡他冷汗直流,陽光從「蟻丘」的陰影裡透出。

對於警衛的苦惱,其他人提出他們中肯的建議。
「你只是對自己的人生感到不滿而已。」他的同事這樣說過。「當每個人發現自己遭遇的一切完全沒有照著既定的軌道運行時,就會試著去找出哪個環節發生了什麼不可抗力的問題,但是這個系統也許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她繼續。「舉例來說,人如果真的是被上帝組裝出來的遙控機器人,那麼祂還會把遙控器放在我們手上嗎?按下開關的那個「念頭」不可能來自於一個無法獨立思考的個體吧!」

他則想到了頭咬著自己尾巴的蛇環。「所以結論就是,人不能操縱自己的命運?」

她大笑。「我連剛剛這一長串的話是從哪突然跑出來都不知道,如果這是上帝要我說的,也許我還是會欣然接受。」

但是我無法接受,他這樣想。
那件意外不是我單方面的錯,但是他們卻為了這件事把我調職到這層樓來。
中間樓層的一份子雖然比不上頂端的菁英,但是至少已經有成群的人在我腳踩的地板下呼吸,吃喝,努力在十年之內往上再爬一個樓層。
然而當你待在一樓,無論上面的樓層是如何變動,一樓仍就是一樓,有著同樣的大門,以及同一位置的警衛室,除非「蟻丘」倒塌,一樓才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只有這個想法才把他拋回了現實之中,盯著電梯樓層的「一」發呆。
他自有他的灰色地帶,夾雜在憤怒及麻痺的交界點上。」

3.

「有時候悲劇性的衝突或是結局總是使一個人的故事顯得有力而難忘。」
我突然想到了這句話。既然我現在丟了一個問題給主角,接下來要怎麼做?
樓下的警衛又會怎麼做呢?
我看了一下錶,現在是下午時分。
電話鈴突然響起。
「喂?」我慌忙抓起聽筒。
「你能不能檢查一下通訊系統?」一個陌生的聲音開口,空調聲清晰可辨。「電視沒有畫面,收音機沒有訊號,連網路也沒了。」
「什麼?」我有點反應不過來。
「什麼?你這邊不是警衛室嗎?」
「你打錯了,應該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電話會轉接到這,抱歉。」
「等一下!」那一頭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不要掛電話,請不要,求你。」

「您怎麼了?」我有點害怕。

「我只想---我是說,我有時要親自監督你們,確,確定你們的崗位上有沒有人。」
說話者微微喘息。「我待會就會下去。」
「我…」我正想開口,突然啪擦一聲,那聲音換成了警衛。

「只是停電而已。」他無視於我的存在,繼續接下去。「我馬上把今天的報紙送給您,巡邏時間到了,有事再呼叫我。」
警衛似乎掛了電話,接著他轉向我。

「又是二十四樓嗎?很抱歉內線電話的失誤打擾你了!」他的口氣有些惋惜。「待會?他想找人說話就應該明說嘛!我打賭他身旁的人大概跑得一個都不剩。」

「那個人是誰?」

「頂樓的某位主管。」紙上寫東西的聲響傳來。「你這一生中有到過頂樓嗎,有見過那個人嗎?」

「沒有。」

「那就沒必要為他傷神了。」

「老天啊。」我被他冷漠的語氣嚇了一跳,但是還是力持鎮定。「如果世界末日真的來的話,我絕對不會邀請你成為生存伙伴的。」

「那敢情好。」警衛悠閒的聲音傳來。「你的東西要好好寫噢,我等著看結局呢。」
他掛斷了電話。

我不安了起來,他的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個主管的舉動總覺得像是過度驚慌導致的歇斯底里,他好像把遇到的人都當作自己的員工,就像我以前寫過的另一個章節一樣,我記得那是一個幽室恐懼症的陰暗故事,「蟻丘」就像一個天生的歌德式古堡一樣。

還有一件事令我直覺緊繃,警衛是怎麼知道我想過要結束這篇連載的?
或許我真的把他寫到故事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