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19 13:44:15人狼

皮膚的故事


這是個酷熱的午後,感覺上阻隔機棚與外在世界的那道牆似乎不復存在,而市郊成為一個巨大的煉鐵爐,將作業人員熔解成它的一部份。
如果不是必須規律性的低頭檢查作業機械,我很樂於把自己當作它們的一份子,假裝包裹在自己身上的不是脆弱的皮膚,而流淌在背後的無力感也不過是齒輪鬆脫的緣故,只要上了油就可以繼續。
只要上了油,我突然笑了起來。
如果是那種大腦處理系統與身體分開運作的機型的話,我的頭說不定可以出去閒逛一下再回來呢。

胸前嗶的一聲讓我暫時清醒起來,這並不是什麼肚子上儀表版的警示聲,而是呼叫器的聲響。另外,現有的機器人並沒有聽覺。
「工程師十四號」的名牌閃爍著,不需要任何言語,也沒有任何解釋。
我離開滋滋作響的作業通道,往辦公室走去。


「十四號報到。」我不理會門內的咆哮聲,轉開了門把。
主任瞥了我一下。
「我說過了。」旁邊的另一個男人開口。「等到檢查之後,本公司自然會進行修正,然後完好如初的----」
「如果是這樣,我們寧願取消這次的訂單,天知道追加的維修費用是什麼樣子!」
「合約上寫得很清楚。『不可抗力因素』,這是我們所遇到的麻煩,既然本公司已經準時交貨,那麼自然就要負起售後服務的責任。」
「我們還沒交尾款,別忘了。」主任咬著牙。「交易還沒完成。啊,你來啦,把這拿去參考一下吧。」
他遞給我一個骨骸狀的金屬物體。
我過了幾秒才意識到這是一節機械手臂,是新上市的人形機器人的一部份零件。
「我相信你知道這是什麼。」那個人似乎為自己單位的密集宣傳感到自豪。「貴公司跟我們進了數十台產品,而依據我們精密的品管來說…」
「我們打算進行全面的汰換,畢竟新機種能夠勝任高危險性活動,也比較有參考性。」主任插話。「不過問題來了,你看它的背面!」
手臂線路嵌著一個溫度感應器,除了這個之外,看起來沒有其他異常。
「機器人權擁護份子幹的。」主任憤怒的咬牙。「他們知道我們需要在沙漠地帶活動的商品,於是偷偷動了手腳,只要外殼溫差超過二十度以上,處理系統在一瞬間就會全部當機。說什麼『不要讓機器人在不良環境倒下 ,』,難道這樣就比較好嗎?莫名其妙!他們把它們當人了不成?」
「那就跟中暑差不多吧。」我順口說。
「我會比較喜歡用保險絲來比喻這種幼稚的伎倆。」公關人員回答。「畢竟他們並不是人,我們也不需要太過擬人的產品。」
「那你們幹嘛推出這種人形的產品!」主任大吼。「我不是說過不能出現那種會勾起機器人權擁護份子同情心的造型嗎?你看看我們這裡的玩意!」他指著迎面駛過來的奉茶機器人。「我不相信有人會去同情一個會走路的大鐵桶。」
「是嗎?我覺得它很可愛。」公關人員冷冷的說。「這跟我們的信譽有關,我們不能因為這樣就全部回收,最多只能重新修正而已。」
「請問一下。」我想到了一件事。「你們不能直接拆掉感應器嗎?」
「感應器被藏在很內側的部位,而且我們不確定它後面連接了什麼。直接解體是一種不保險的舉動,而且媒體勢必也會…」
「你們只是想修正溫度感應器了事才這樣說,我知道你們不想花錢改良,但是我們很快就需要它們,所以呢--」主任轉向我。「我想應該不用多說,你們部門必須在最小的損害範圍之內給我解決這個問題,把這個樣本帶去好好研究一下。」
我苦著臉點頭。


幾天過後。
刺耳的聲響單調的震動著我腳下的地板,焊接的火花濺在鞋尖上,分不清接連冒起的那陣水氣是滴落的汗水還是殘留的冷卻劑。我後頸的皮膚發紅,臉頰也燒燙了起來,就像運轉過久的作業用機械人。
「請進。」主任冷淡的招呼。
我點點頭,把機械手臂擱在桌上。
「這上面包的是什麼鬼東西?」他的手撐在桌面上,狐疑的望著我。
「人造皮膚。」我說。「這是從目前的復原科技得到的靈感,把用在一般人身上的合成皮膚與之前裝的溫度感應器結合。」
對方不耐了起來「我說過擬人的機種…」
「沒錯,但是我們收到的原始機型本來就是人形機器人,這是兩全之計,不用大幅度修正,而且可以堵住那些瘋子團體的嘴。」
「何以見得?」
「溫度感應器仍然存在,但是人造皮膚有隔熱效果,這樣就斷絕了機器人權團體原本設計出來的機關,而且也阻斷了他們反對我們使用這機種的理由。」
「你是指機體過熱嗎?我不太瞭解你的邏輯遊戲。」主任皺眉。「尤其是皮膚這個討厭的字眼,你是把它當生物看待嗎?」
「或許是的。這只是形式上的讓步,要讓它們擺脫擬人化是不可能的,現在只能在脫序的情況無法挽回的時候,強制讓它背上的發條快速轉完而已。」
「按照你的說法,整台機器人身上都要包覆這種你所說的皮膚?」
「一方面是為了平衡起見,另一方面來說,如果只有手臂有裝的話,豈不是會讓人起疑?當然,如此一來,在機器關節的細部動作上要全部調整。」
「我記得我是說在最小的損害範圍之內解決問題噢。」
「但是您並沒有說要在最小的預算範圍之內實行計畫。」
他沈默了片刻。
「真的沒問題?」
「除了我們要怎麼履行身為進口商的義務之外,其他都沒問題。」


離交貨的時間還有一個星期,重新修改過的機種終於完成了。
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整體的形貌,不過,在包上一層外皮後,它的樣子已經跟當時型錄上的照片相差極大,就像被困在一層肉色膠囊裡掙扎的人體模型,眼窩的部分依然保留著最初設計的紅外線攝影機,遠遠望去有如一個被挖去眼珠的遊魂,每一個望著它的人,都會有種衝動想要割開那一片表面把裡面的東西給掏出來。這是資訊時代的衍伸出的大型面皰,更糟的是,它還有一整排的伙伴正立在生產線上。
主任似乎也有相同的想法,他的音調平的宛如停止活動的心電圖。
「我沒想到這東西會這麼難看,好像從『伊底帕斯王』最後一幕撿回來的道具。」
「其實這樣也好。」我說。「至少它仍然動的跟原先一樣。」
「可是沒問題嗎?它越來越像人了。」
「應該說是似人非人才對,我很確定機械人權擁護者不會說話,他們同情的是原來那個跌跌撞撞模仿人類的東西,而不是擬人逼真到不舒服的『半人』。我們樂於見到追隨者,但是絕對會抵制模仿者。」
「我現在可不是擔心那些團體,而是我們的客戶。」主任盯著那些預備接受測試的商品。「人形機器一開始就違背他們的基本要求,現在可好了…我們本來就是按委託行事,沒有自己決定的權力。」
「他們還有什麼其他的要求嗎?」
「行動敏捷,反應力強,還有最好能夠操作人類使用的用品。」
「您認為履帶為底的機械人真能應付這些條件?這是自相矛盾,他們要我們訂購的產品要行人類之實,卻不能有人類外型?」
「你這是批評還是建議?」主任開始往辦公室走去。
「您是作決定的人。」我仍然端詳著那一群平板的金屬臉孔。「要說服他們是另一回事,不過既然已經做到這樣了,或許商品還需要作一些改變比較容易被接受,七號技工,你現在手邊有空嗎?」
「什麼事?」對講機傳來另一個聲音。
「用玻璃眼珠替換紅外線攝影機,把攝影機變換位置,試著把臉部五官的輪廓弄深一些,還有幫它們畫個嘴唇。」我想了一下。「嗯,如果可以,我想在頭上的散熱孔附近植一點人造毛髮,你可以找到現成的褲子與衣服嗎?」
相信主任有聽到我在說什麼,他似乎很想把頭別過去,但是又忍住了。
那天傍晚,我收到了一份傳真的備忘錄,上面只寫了一行字。
「臉上塗一點迷彩花紋吧,他們會喜歡的。」


第二次的修改結束之後,成品被放到機棚外面等待塗料風乾。
如果有人經過的話,可能還會以為我們是幫百貨公司製作櫥窗假人的工廠。
我雖然感到十分滿意,卻仍然不喜歡這些商品,坦白說,那種厭惡感是一天強過一天,我開始在日曆上作記號,等待交貨的那一天趕快到來。
我一向對那種製作過於精美的玩偶沒有好感,尤其是肚子裡塞滿晶片的那一種,那真的是一種不舒服的形象,比生與死之間的灰色地帶還糟,根本就是長生不死與半死不活的交會點,沒有絲毫一點靈魂存在。
相較之下,布娃娃親切了許多,鈕釦代表的黑眼睛雖然呆滯,但是卻沒有任何「人」的聯想。
現在在工作人員的遙控下伸展肢體的東西,本來是一堆機械骨架,後來它被包上皮膚,加上眼睛,多了鼻孔,畫上眉毛,添了頭髮,穿上衣服,肚子裡還塞滿了晶片與電線,加上一個跳動的溫度感應器。一切都是我的建議。
整件事情真是對我的最大諷刺了。
主任最近忙得很,最初打進來的電話數量遠勝過打出的線路,經過不斷的溝通之後,兩者之間的比例逐漸進入均等。今晚,除了過濾幾通機械人權團體的恐嚇電話之外,我們的工廠又恢復到只有機械手臂運轉聲的日子。
「恭喜你了,這真是欲蓋彌彰的瑕疵品所能締造的最大奇蹟啊!」他跟我說。「他們似乎也習慣了這個新造型,還說或許年輕人會喜歡這種創意,因此沒什麼事了。而且我還提醒他們多出來的表皮有額外的防禦效果,同樣的價錢換得額外的保障,這種售後服務還是有吸引人的地方。」
「還是沒提到溫度感應器的事情?」
「現在才提是畫蛇添足,沒必要啦,反正交易還是照常進行。」這是第一次看到他心情這麼好。「不過,嗯,對方還是有點小疑慮,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下。」
「什麼?」
「是這樣的,我們把整台機器人全部包的密不透風,結果原本透明化的內部構造全部看不到,他們擔心如果有損壞的話沒辦法在第一時間察覺。」
「這不是什麼問題。」我回答。「只要加裝警報器,利用紅燈或是輕微的嗶嗶聲提醒使用者不就行了?」
「兩天後就要交貨,你能夠及時完成嗎?」
「我試試看。」
「辛苦你了。」我們的對話一直都是這麼乾淨俐落。


警報器的靈敏性不錯,只要受到了劇烈撞擊,刺耳的嗶嗶聲立即迴盪在空盪的機棚裡,已經沒什麼可挑剔了,假如說這個聲響就像是人受傷時所發出的哀嚎聲,那麼它已經到了近似人類的某種極致。主任跟對方回報進度,他們也欣然接受。
我不想說,從大幅度改造程序一開始,有一種無形的陰霾總是在這裡徘徊著。
我沒有任何喜悅,但這到底是為什麼?一直到了交貨前一天晚上,我一個人在生產線上檢查產品的時候,還是在思索這件事。

機械人無神的眼珠盯著我瞧。
「你知道為什麼嗎?」我問它。「如果我啟動你的話,你會告訴我嗎?」
它的外皮在燈光下一片慘白。
「我想不會,因為你沒有靈魂,但是我不希望你有。」
它的紅色嘴唇沒有任何動靜。
「你想說話嗎?」我笑了起來,拿出了工具箱。


我完成了最後的修改,沒有告訴任何人。

隔天,一輛卡車開進了機棚,把商品運走了。
主任並沒有告訴我對方的買主是誰,或是商品的用途,我只覺得如釋重負。


隔了幾天,我坐在家中,看著電視上的畫面。
畫面不知道是什麼新聞,只見一堆被打上馬賽克的東西在泥土地上滾來滾去,伴隨著前方裝甲車駛過的聲音,還有搖晃的攝影鏡頭,以及周圍一片騷動的聲音。
我在其中認出了一些似曾相識的聲音
那天晚上,我把警報器從機器人身上拿掉,換上了簡單的語音晶片。這晶片本來是用在玩具小兵的身上,內容不外乎就是「我被擊中了!」,「急救,急救!」這類的老掉牙台詞,我當時只是覺得這剛好可以用的上,沒想到在電視上撥出來的時候還挺淒慄的。
「各位觀眾,你們現在看到的是軍方最近採購的戰鬥用人形機器人演習發表會的現場。根據軍方的說法,這種機械人可以適應於各種環境,包括沙漠地帶,人形的外觀更可以使用例如槍枝一類的武器,在今後的五到十年之內即可達到替換現有的真人士兵的目標。
記者現在聽到了哀嚎聲,不過那只是電腦語音而已。再重複一次,現在被擊中而飛出去的肢體是機器,而非真人,地上滾落的頭顱也是,雖然因為畫面太過驚悚而加上了特殊處理,但是請觀眾朋友們不要擔心。
軍方已經接到不少抗議電話。對此,軍方表示他們本來並沒有要求要加上語音以及面部處理,一切都是承包公司自作主張,目前正在追究責任問題當中。」

直到新聞結束,我還是說不出話來。
或許,早知道一開始就把溫度感應器拆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