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又站在這裡看窗外的落雨，十四天前在台灣的情景還清晰在腦裡迴盪。

巴黎的冬雨輕聲地飄落，租屋落地窗雙層玻璃阻隔寒氣入室，室內電暖爐與熱水器免除我身體受涼，而在這天寒地凍的氣溫裡，窗外的雨滴可是在受苦。

想起我親愛的母親，當我九一年十二月一日回到台灣，告訴她我將可能需要再留三或四年才能完成學業時，她略帶微詞地說我已經待在法國七年又近四個月。同時驚訝六十四歲的母親還記得，民國八十四年八月八日是我帶著兩大行李箱離開的日期。為了安撫她，於是我趕緊改口說「那就再兩年」──這也是每回當她問起我何時打包回台灣時我的一貫答案──這時，她也改變語氣溫柔地說著，我離開的前幾年裡每回想起我一名女孩子隻身在國外生活，眼淚便會不自禁流下來，經過這些年後她已經想開也不再去想，就算是我嫁給外國人她也都可以接受。看著母親神情裡故作輕鬆，想起嫁給瑞士老公多年的黃姊姊：黃媽媽當時知道結婚消息的反應竟是認為黃姊姊不要她了！這情何以堪啊。

在巴黎乘坐TGV快速火車只需要三個多小時便可以到達瑞士，即使這樣近的距離我與居住在瑞士的黃姊姊，七年後才在九一年的中秋節第一次在法國巴黎相約相見。一起逛幾家藝廊後，我們到在塞納河左岸我習慣去的咖啡館，位於拉丁區Bouillon Racine咖啡廳裡點喝illy 咖啡。當時，共同回憶著我們在異鄉生活的甘苦。對我而言，異地生活--像是在倒吃甘蔗，剛開始其實是有苦不敢言，只有堅持和耐力才能苦盡甘來。生活上遇到困難發生時，需要像學習滑雪和游泳一樣，都得靠自己去克服，長久的自我要求讓我們形成獨立生活的能力。 然而無論如何地學會生活上的獨立，心其實都還繫著台灣的母親。

阿母，我是妳子女們裡唯一不孝順妳的女兒，當著單身寄生蟲又不在身邊陪伴妳，總愛離家讓妳操心，然而未知的未來讓我無法承諾。想放棄一切可能，但是因此回台灣的我，會讓妳更不用操心嗎？

阿母，頸上掛著八四年離開台灣時送我的白金項鍊，記得妳說它會保護著我免雷打。從前我一向不喜歡戴首飾，如今左手常戴著黃金手鍊是妳於九二年送的跨年禮物。

在九一年底那次利用休假回台期間裡，和我唯一的弟弟相約在台北市他上班的公司前廣場碰面，當我問起他兩歲大的龍鳳胎小孩，看見他臉上洋溢著對小孩們的期望，律師和醫生是他想像的希望。轉身後的我哭了: 我不甘心我只能這樣匆匆見弟弟一面，我不喜歡我的龍鳳小姪們的孩童記憶裡沒有我這個二姑姑。

也去幫我唯一的十七歲外甥女趕美術報告至深夜兩點半，天真爛漫的她想陪送我回離她家只有五分鐘路程遠的外公家，我笑著說難道我們要演一段十八相送嗎？還想起我們一起翻看著我父親拍攝的許多舊照片，不時呈現又驚又笑的表情，她一語道破是因為我人長期在國外，才會有如此懷舊的情感。這個從小陪她玩的外甥女真的長大了，還記得從前當我教她寫作業時，她總愛賴皮地要我直接告訴她答案，而我總是要熬到兩人都精疲力竭才行。

出國留學的我最害怕午夜裡的電話聲響，因為很可能是遠方有六或七個小時時差的家人發生急事。記得八六年四月一日匆匆趕回台灣，因為姐姐午夜來電告知父親因急性膽結石嚴重至全部割除。又在八八年的八月間再犯，醫生再度開刀接入人工小腸做導管，由於擔心內臟組織尚未痊愈，所以禁食一星期整。漸漸康復產生食慾的父親，平常性情溫和的他，因為我不給他食物而給我責難的眼神，這輩子第一次感到委屈地在父親面前落淚的我說:「回來照顧您就是要您好起來，禁食是為您好啊。」想起小時候父親教我下象棋，已經撤走他的一組車馬砲，不勝棋藝的我還是被他殺到片甲不留後被[將]死。長大後的我，雖然曾想過再度向他挑戰，但是我更喜歡依靠大樹或在樹下盪著鞦韆，繼續受他保護讓他寵愛。看著經過兩次手術頭髮都變白的父親，依然好學不倦自學新台語書寫法，積極參與慈善機構活動等等，如今年邁的他，卻永遠是我心中的大樹。

拜見新舊朋友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新朋友是在記憶裡留下一段新鮮事，友誼是否繼續著就得靠緣份，舊朋友則是留下一段新往事，不斷追憶著老習慣。

在國外的人總會累積出許多心願，可以從想念的家鄉小吃、家鄉特有的情事如歡唱卡拉OK、觀賞慶典活動，到記憶裡追尋熟悉的風景名勝等等，或者與想念的人見面說出隱藏多年的秘密：而我的心願則是買束鮮花去看阿伯。帶著鮮花素果到至友的父親也是生前想認我當乾女兒的阿伯墳前祭拜那天，抬頭終於看見藍色的天空。原本以為台灣的冬天是看不到藍天，雖然是晴天卻籠罩覆蓋灰色的氛圍，直到九二年一月三日在高雄縣仁武附近山頭，往高雄市區的上空才瞧見空氣污染的嚴重，讓我抬頭時找不到藍的顏色。

每次回台灣一定會安排至少一個晚上去見見我唯一的乾女兒，想起我們初相識時，她只是小學一年級生，如今僅小我十四歲的她，開始上班成為領薪階級而想請我吃飯，然而我卻沒有答應，因為我已經為了沒能力為她好好慶祝考取藥劑師證照而感到慚愧，又怎麼可以讓她破費呢？其實，在桃園機場候機時，她是我唯一想道別的人。想用電話和她好好聊聊，想請她諒解我這輩子是個不稱職的乾媽，想說我一定遵守下輩子的約定──當她稱職的親生女兒。

我知道時間總是繼續往前走，留不住豈止只是段段美麗或哀愁的故事。只是這樣飄浮的感覺，像似輕落的雨……待天晴，這一切感覺都將蒸發無蹤，而這是雨的本命。




2003／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