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想在眾人面前崩潰。
我覺得很容易崩潰的人真的很有福氣；因為他們可以毫無負擔地將自己所有的情緒完全不保留地直接倒到別人身上。

別人必須接受這個崩潰；當然，很多人是願意接受這個崩潰的；也有很多人即使不愛這檔事，但是會為了朋友願意面對這個崩潰；也有人從對方願意在自己面前崩潰來重新衡量以及斷定彼此之間的友誼或關係。


戲劇學校應該是集全世界最容易崩潰的人為大全的本營之一。

學藝術的人比較脆弱？敏感？比較開放，比較容易let go？
不知道，我沒有答案；因為我不會崩潰，很難崩潰；幾乎不崩潰的；有一度我甚至懷疑這是身為台灣人堅忍不拔的習性難改；你知道，我們台灣人什麼都不會，就是會忍，忍功應該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打針很痛我們忍，跌倒了我們忍，親人過世我們忍，上司打壓部屬我們忍，然後某些社會標準竟然也把「忍」當成一種美德；久而久之；大家不僅默默接受這一個「美德」，也不斷地默默實踐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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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是說「哭」了就很了不起，你的藝術之路就會從此豁然開朗；不過能夠在眾人面前這樣不顧一切地脆弱的確是不容易的事情。

我來這邊之後，唯一兩次大哭特哭的經驗都是自己一個人在練習的時候；有一次練習呼吸；在一吸一吐之間，不帶任何情感回憶的前提下，一肚子的辛酸竟然就整個狂洩出來。

那種哭是嘶吼的。然後感覺真的很好。

另幾次是在練習唱歌的時候，是，也是一個人，我邊唱悲慘世界裡面的【Empty chairs and empty tables】，因為旋律還有歌詞的關係（真的很煽情的旋律還有歌詞，哼！）唱一唱就哭了。

但是我從來沒有在課堂上哭過。
然後班上幾乎一半以上都已經在課堂裡面微崩、小崩或大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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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羨慕。
是因為，我猜我還是沒有辦法相信我身邊的人願意毫無負擔地接受我負面或者是這麼脆弱的情緒；我自以為體貼地認為別人沒有必要接受你的情緒（但是實際上是我自己不信任造成的，我知道，問題在我，不在你們。）我知道身邊會有很多朋友會跟我說：「如果你想崩潰或是要哭，我們都很願意聆聽。」

但是我就是辦不到。
可是我希望我可以。然後我也努力朝這個方向邁進。
活到這把年紀，才突然發現，很多事情其實不用都攬在自己身上；很多情緒是分享的，自然分享的，只是我從小生長環境還有教育告訴我不可以或不用，所以我沒有這個習慣。

但是人的本性是自私的，意思是，人的本性是習慣把情緒丟給別人的。你看小朋友，哭就要哭給你看，他就是要哭給你看（不然哭有什麼用？）而且他可以不顧一切地哭到整個飛機艙的人都幾近崩潰。

Paul曾經說過，我們教育的失敗就在於，我們不斷地透過教育在「拿掉」我們已經會的東西。（uneducate ourselves）；他會這樣講，是因為音樂劇場（Music Theatre），大家理所當然是又演又唱又跳；但是很多演員覺得這很不自然，或者是無法同時做到這三件事情；可是你看看小朋友，觀察他們，這是多麼自然的事情，你甚至無法要求他們分開做這三件事！他們身體蠢蠢欲動想要搖擺的時候聲音就自動跑出來，因為他們沒有顧忌也沒有限制也沒有想像侷限！

反觀我們，難怪有一句俗語【越活越回去】。

啊不是在說我們是在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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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絕師太Maria的歌唱課。
發現的幾點很現實但是很有趣的現象。

經過幾個禮拜的技巧訓練，Maria希望我們開始幫自己選歌，建立自己的個人曲目（Repertoire），我選了大概十五首歌，一半以上是所謂的Character Song（以角色特性見長的歌曲），剩下才是比較情感澎湃或者是需要走帕華洛帝路線的偏古典唱法的激昂曲目。

Maria邊看我帶來的曲目邊說：「這些都是Character Song，這些都不是你的第一選擇，永遠是第二選擇。」

因為她曾經說過我蠻擅長唱這類的歌，所以我以為這才是我要走的路線。

她開始翻閱剩下的部份。

「這一首好，可以練你的搖滾的聲音；這兩首，你必須真的完全身體和情感整個連結，這一首，訓練你性感迷人部份的嗓音...」

反正結論是，她最後贊成的歌，都是我一開始就排斥的歌。
我連潛意識在選歌，都在迴避「大量深刻情感流放」這件事情；選的都是角色鮮明的說話歌（Patter Song），可能這是我的強項，可能這是我迴避的方式，可是戴上一個角色的面具會讓我比較自在（當然不代表那些情感澎湃的歌曲不用角色，他們當然需要角色，只不過是更聚焦在聲音音色本身所創造出來的撼動或傳達還有表現）

前兩週，我們不斷地工作【Empty Charis and Empty Tables】和【Smoke Gets in your eye】，一首是悲憤的吶喊，一首是細膩性感的迴吟。

都是我不擅長的部份。

（編按：那你擅長什麼？）
（蔡柏：我擅長裝可愛，演比較輕盈的角色。唱一些比較沒有重量的東西，唱一些很輕鬆的話題，唱一些很生活化很搞笑的內容，唱一些很表面的抱怨憂傷或者是情竇初開。）

（編按：這不是K24嗎？）
（蔡柏：你很賤耶！）


（編按：看來至少你的作品和你本人至少是一致的。）
（蔡柏：對，所以評論說我膚淺也是對的，這樣你高興了嗎？我就是做不出有重量的東西這樣你高興了嗎？我就是辦不到這樣可以嗎？！）

（編按：有人生氣了。）
（蔡柏：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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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突破不了那條線。
Maria一直push我，有一度她略帶失望地看著我說：「為什麼你要停住？為什麼？你裡面明明就有這些東西，為什麼你不相信？」

我真的不知道。
有的時候，已經不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是打不打得開的問題。

有人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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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上完聲音課，阿希問我有沒有空，他想要幫我練習這一個部份（因為我跟他說過我的困擾）；對阿希來說，這幾乎是易如反掌的（當然是我自己Assume），因為他的情感澎湃（南歐人萬歲！），他的聲音渾厚又受過訓練（六年酒吧生涯！）他們民族性就是直接而且大方（好好喔！哼！）

我有一次跟他說，我真的很羨慕他有那種聲音表達的能力。因為我一直討厭自己聲音裡面的那種理性，那種不願意放手的理性，那種就算你在台上吼叫觀眾還是知道你有保留的理性。

他只說：「你要知道，當這種理性的聲音突然釋放出巨大情感的時候，不是像我這種平常就這樣聲音的人可以比的。」

他總是很會鼓勵人，所以我並不想太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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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阿希到了一間排練教室。小印隨後跟著到（她可以穿布鞋走路了！恭喜小印仙女！）

阿希要我先用極盡喜劇或亂來的方式，用帕華洛帝的唱法（當然是刻板印象的想像），把「Empty chairs and empty tables」唱一遍。

再來他要我至少在每一句歌詞裡面，都要在自己原本的聲音和洛帝的聲音遊走一遍，習慣他們之間的共通性。

再來他要我在每一個句的開頭，都用Falsetto（男性假音）稍稍點一下（這很技巧，所以千萬不要過猶不及。）

先鬆開的我的防備之後；他提出一個很瘋狂的建議，那就是「跟他比賽大聲。」

我說，怎麼可能，你聲音這麼大桶！

他說，不管，你就坐到我旁邊，你的目的就是把我的聲音壓過去就是了。

我們試了第一次。

「這是你最大的聲音嗎？」
「是，如果我再大聲，我喉嚨就會不舒服。」
「是嗎？」
「是！」

（為什麼每一個人都認為我的聲音可以更大？）

「這樣好了，我們站起來，面對面，你看著我的眼睛，對我大吼，憤怒大吼，懂嗎？」

我不喜歡這個建議，不過他這麼認真，我就姑且試試看。

「反正就吼就對了。」我心想。

「I can hear them now, the very last word that they had sung, became their last communion~!!!!!!!!!!!!!!!!!!!!!!!!!!!!!!!」

他的聲音真的很大，我有一度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我突然想放棄那個「唱歌不是在比大聲，要和諧」的聖旨；心一橫，「我現在不是在唱歌，我在憤怒的吼叫！」

在某一個片刻，有一個靈魂就好像是飄了出去一樣，喉嚨不覺得痛，當然有點累，可是有一刻就好像是鬆開一樣，飄了出去。

阿希走過來跟我握手。「好了，我們沒有什麼好練習的了，恭喜。」

他笑著說：「這是這兩個多月以來我聽過你最大的聲音。」

我突然覺得一股情緒上來，我以為我會哭，其實應該會，但是我又hold住了。
這應該是我二十七年來第一次這個有建設性地「吼叫」。打從丹田裡吼叫，製造出一種很不像我的聲音。

但是是我的聲音。
是Maria希望我練的聲音。
是阿希覺得我本來舊有的聲音。
是小印驚訝我怎麼會有的聲音。

憤怒，是多麼強烈，而我是個如此容易拒絕憤怒的一個人？
是，我會生氣，而且很容易，但是我不會憤怒，我沒有憤怒過，因為我會在氣到某一個點的時候，自動澆熄，然後漠視這個情緒，用另一個更大的漠視包住另一個漠視；但是我可以給的愛其實很多，所以現在漠視區跟愛區的比例還沒有太失衡。

當我發現我對自己在英國班上最好的朋友大吼的時候，一部份的我嚇到，出神。告訴我這樣不對。（這只是練習...我知道...）


我需要一點時間緩衝，我坐在角落，反芻。
感覺很怪，說不出來。

我清唱了阿妹的兩首歌。

易
如
反
掌
。

我還是不爭氣地戴上面具，走出排練教室。
但是今天的憤怒，我的身體記住了。


Paul曾經說，愛和恨這兩種極端的情緒看起來是在世界的兩端，但是其實他們是離彼此最近的兩種情緒。這是為什麼笑得很開心的時候竟然會掉淚，哭到很傷心的時候竟然會癡笑。


懂得憤怒，或許才會懂得怎麼愛吧？
勇敢憤怒，或許才敢勇敢地去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