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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已經在這五天工作坊使用的小簿子裡，密密麻麻地計畫整理Barba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重點，試圖用條列式、有系統的方式寫一篇文章。

放棄。

決定用一個所謂的「自由散文體」，來描繪Eugenio Barba，這比較像他的風格，也更接近他給我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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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ugenio Barba，熱情直率的義大利阿伯

對我這個其實在參加工作坊之前，完全對這位大家口中的「大師」一無所知的人來說（是的，我承認這很離譜，但是這純粹是我個人的疏忽），我對這位大師可以說是沒有任何憧憬和認知上的負擔。

Eugenio，一頭白髮，隱約參差著尚未變白的深灰，輕鬆的裝扮，黝黑的皮膚，大聲操著一口不容易咀嚼的義大利腔英文，是我對他的第一個印象。

他說︰「我的訓練體系裡，是從來都不給別人看排的；因為演員是一個需要在台上冒險（Taking a risk）的工作，但是當有外人在看的時候，他們就不冒險了。」但是他很快地想了一個變通的方法︰「所以我必須要讓你們也參與其中。」

接下來幾天的工作坊裡面，就如同他所說得，Barba從不吝惜地分享他的無知、恐懼和疑惑，他就像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導演，誠實地思考每一次遇到的問題，真誠地對待台上的演員，小心翼翼但是作風大膽地給演員方向，而且總是可以充滿詩意地隨口吟上富涵畫面的文字。

「妳是一個家鄉被敵軍圍住的女人，妳深愛的男人要為國去打仗了，所以你們只有一天的時間相處，就連妳結婚的時候，都只能跟一張照片結婚。」這是Barba隨口創造出來的一個戲劇情境。他熱愛說故事，更在意觀眾，每一次在下指令的時候，永遠聽到他的第一個考量就是「觀眾」。

有些人可能會想︰一位西方的大師，到台灣來和一群經驗未深的南管演員工作，這怎麼行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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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五天看排的過程當中，我不斷下意識地出現很多偏見︰一個不懂中文的導演，怎麼有可能處理語言？南管可以這樣玩嗎？語言還有情境可以這樣隨意地跳進又跳出嗎？為什麼會使用蔡依林還有周杰倫的歌？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我的偏見就像一種莫名其妙的敵意，想要看看一個大家口中的大師要怎麼搞？

沒錯，最終的呈現是不盡理想的。畢竟就如Barba一直強調的︰這還是一個發展中的作品，他仍就有很多部份尚未釐清，他也需要時間在去思考。

呈現當晚，我不斷觀察著在場當晚受邀來的觀眾，我很好奇，他們有多麼坐立難安？還是他們覺得真的是巧奪天工？或著他們根本就摸不著頭腦？只要想到這些觀眾在欣賞作品的時候，可能有著這麼多負擔時，我就更不得不佩服還有欣賞Barba在劇場的態度︰誠實。


「我很困擾，我現在不知道要怎麼處理這個問題，我知道語言的問題很難解決，所以我現在必須先這樣做。」Barba解釋著他為什麼要讓南管演員突然跳出原本的表演形式，反而說起每一個人都聽得懂的日常中文。

就如他之前提的，他要讓觀眾聽得懂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Barba說︰「一個好的作品，一定要有它實體（Concrete）的意義，還有抽象（Abstract）的意義；要多具體？具體到三歲小孩都知道，都能了解這是什麼樣的故事，然後大人也可以享受象徵帶給他們的樂趣。」


他完美嗎？當然不完美。他對演員有耐性嗎？當然有，但是他大吼的時候真的整個排練過程最精彩的部份。

我承認第一天工作坊結束後，我對他充滿不悅。一位參與者提出了一個問題︰「為什麼要跟傳統演員工作？」Barba就請了他的演員，Julia，還有江之翠劇場的演員上台做了一段沒有語言的互動。他邊看邊說︰「就是這個樣子，妳看他們倆人在台上做著這些程式化的動作，觀眾在第一時間是不會察覺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但是觀眾又好像可以從中知道些什麼，透過演員之間的反應和互動，每一個觀眾腦中都會有自己的答案和想像。」

「現在，我們請一組現代演員上台示範看看。」

沒錯，我和另一位學員就上台，由於沒有語言，也沒有學過什麼程式化動作，我們靠直覺，用肢體讓對方明白彼此的意思。

「你們看，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跟現代演員工作的原因，我唯一工作的現代演員就是我自己的演員。」

我整個人冒了一身冷汗。

「因為他們要做什麼都太明顯了，尤其是這個男生（編按︰沒錯，就是筆者我），他的每一個企圖我都可以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麼，這樣一開始可能還好，可是很快我就覺得無聊了。」

Barba曾經半開玩笑地說︰「我覺得最不好的演出，就是演員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可是觀眾也早就知道演員要做什麼；稍微好一點的演出，演員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可是觀眾並不是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而我現在在做的，」他自嘲道︰「就是演員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觀眾也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做什麼！」

回到剛剛我對他的不悅（沒錯，因為覺得身為一個現代演員，感覺好像自己從前學的都是廢物。）我從第二天開始更是充滿批判地觀看這一個「大師」；但是，就連我這麼愛記仇的人，也情不自禁地打從心裡喜歡上他—

因為他說的每一句話，他堅持的每一件事情，他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真心的，都是事出必有因的，都是有邏輯的，都是充滿思量的。

你很難拒絕一個真心為你好的人，你很難不敬畏一個正直的人，你很難不被他幽默的反應逗笑，當Barba開始展現他對節奏還有動作的精準要求時，大家就可以在排練場上不斷地聽見他的「尖叫聲」。

然後他就氣急敗壞，像小孩子般衝上台，邊衝邊吼︰「晚了一拍！」「你忘記了！剛剛講過了！」「這是目前最好的一次，但是還沒有到達標準！」「妳！妳！妳！」

你真的相信他差一點就會掐斷演員的脖子，但是你又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你看見他聲嘶力竭地，示範也好，真情流露也好，引導著演員「如何狂吼」，你會被他的能量震懾，卻又被他的精力打動；你注意到他微笑之後的眉頭微皺，因為他知道有問題，但是他從來不怕犯錯，他說︰「在我們創作的過程當中，我們一定要不斷地嘗試，大量的試、累積；然後勇敢地拋棄他們。」他繼續︰「如果我們裹足不前，那就永遠沒有新東西出現了，可是，我們千萬不要覺得，把發展很久的東西丟掉很可惜，就覺得之前的努力都浪費了，想想看，你丟掉的東西一定是有價值的，不然你怎麼會覺得是浪費呢？」

這種簡短卻又聰黠的隻字片語，總是像呼吸般自然地從Barba口中不斷湧現。


某一天，在江之翠劇場樓下的電梯門口巧遇Barba還有Julia，我最不擅長的尷尬時刻︰不知道怎麼在密閉的空間和不熟但是又認識的人共處。

「Hello, Mr. Barba，Hi, Julia」，我怯懦地小聲問候。

Barba揚起眼角的魚尾紋，溫暖地給了一個微笑，隨即轉回他典型的大伯表情；Julia，高大害羞卻中氣十足的英國大嬸，是Barba的演員之一，用著貓咪才聽得到的細聲，輕輕問好。

你很難想像這位聲音平常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的演員，在舞台上的時候，那種身體和聲音的能量是可以用「排山倒海」來形容地。

我們三人在電梯裡面一陣靜默，突然間我笑了出來，可能是察覺到原來世界上的人都一樣，面對這種很難不面面相覷的時刻，大家都回到一個原始又赤裸的靦腆狀態。

我享受著。

電梯門開，Barba扯開大嗓門直接走進排練場，Julia尾隨在後。
我跟在他們後面，看著這一對已經工作超過數十載的工作夥伴，突然好像看到兩個小孩子一樣。

Eugenio Barba，今年七十二歲，天蠍座；我，今年二十七歲，天蠍座。
但是他比我還有能量，他比我還年輕，更有開闊的心胸看待每一件他不熟悉的事物；他比我更強壯，更知道怎麼運用自己的肢體來達到驚人的戲劇效果；他比我誠實，盡管經歷了七十年的人生俗事，他沒有滄桑之後的事故，卻有過人的好奇心和那難能可貴的純真，從他眼神中顯露。

這就是Eugenio Barba，大家口中的大師，我心目中最可愛的義大利大伯。

再見，明年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