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4-07 22:06:57小P

轉載 -- 異國的天空有沒有妳熟悉的雲 1

霧在夜中守著河
水在河中守著魚
守著山 守著岸
山在海邊守著你
山在夜中守著你
山在夜中守著海
守著沙灘守著浪
船在浪中 守著你
~ 商禽

一個正在看海的女孩。

看海時的心情,常有一股很濃烈的宿命感。其實海的藍,是她自己也無法選擇的憂鬱顏色。憂鬱的海岸線,憂鬱的流雲,憂鬱的海浪觸礁後細碎的絕望。如果有機會妥協的話,她也許會考慮購買另一種色澤的顏料。紫色好了!雖然不像藍色那麼有深度和自信,不過紫色的海投射出來的琉璃光影卻很講究浪漫的格調,一如高腳杯裡蕩漾的葡萄酒。
花蓮的海岸線其實可以算是頂迷人的景致了,如果太平洋的海風能夠再溫柔一些。

「在想什麼?」阿徹提著一桶熱帶魚走來,汗珠從他黝黑的面頰滾落。

「也沒什麼啦、、、對了,那是什麼東西?」女孩促膝坐在一塊高聳的礁石上。背著陽光的臉上寫著幾分遺世而立的寧靜,雖然她並不是那塊料。

「熱帶魚啊!不然妳以為是什麼?」阿徹把水桶遞到女孩的手上,自己則緣著礁石上可以落腳的坑洞上爬。

「You Liar!這種地方那來的熱帶魚?」

「騙妳做什麼!像這種魚啊,我從五歲就會抓了喔!」阿徹伸手彈去又一顆下滾的汗珠,指節在大太陽下閃耀著一層亮亮的油液。
「你了不起、、、阿徹你看看,這個地方的確特別,明明兩旁都是嶙峋古怪的岩岸地形,可是中間卻夾著一大片細柔的白沙灘!」女孩把手帕遞給阿徹,望著他在沙灘留下的腳印。一步接一步像一條乾死的大海蛇,被海風吹的歪歪斜斜的。

一陣海風迎面吹來,女孩警覺性地伸手按住頭頂上的草編帽,露出琺瑯質般的手臂。藍色的帽帶在風中飄著,俏麗的半長髮絲也飄著。愈飄愈遠,愈遠,愈輕。

又一道不小的浪碎掉了。海浪也是很無奈的,其實她們也不想選擇這種憂鬱的自殺模式,誰希望自己一生下來就看到死後埋葬的墳場?更讓她們心寒的是,當她們傾壓所有籌碼去賭注一次完全沒有贏面的賭局時,所散發出來炯銳而且幾近毀滅性的氣魄,充其量卻只是天性憂鬱的人類眼中用來散心、聊遣寂寞、以及為賦新詞時慣於圈選的對象。所以她們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一如人類在算了命之後,悵然所有所失的心理。
「阿徹!你喜歡雲嗎?」女孩微微仰起頭,帽緣周圍篩落的陽光拂亮了女孩連身的洋裙。淡淡的藍色,煥發著清麗質感的淡藍色。

「喜歡是喜歡啦!可是那些一捆一捆的棉球,看了幾十年了,都沒什麼改變!而且總覺得她們少了點東西。」阿徹微微聳了肩膀,眼睛除了偶爾對打在眼前的浪花瞧一下之外,大部份時間都盯著那雙不斷在變換姿勢的手。「大概是感情吧!」阿徹把身體後傾,單手手掌抵著熱燙的岩面,感到又刺又麻的奇妙觸感。

「或許吧!」女孩伸手逗弄桶裡兩隻可憐的生物。明幌幌的波紋來回瀲漾在女孩白淨的面龐上。「從小我就喜歡看雲。每次上課的時候只要輪到靠窗的位置,我都會很欣奮,精神也會特別好、、、
我,
一會兒看雲, 一會兒看老師。
看雲的時候很近,看老師的時候很遠。」

「那,看我的時候呢?」阿徹努力把嘴角往兩頰延伸,裝成一臉可愛的樣子。

「看你喔,我寧願回家看小狗!」女孩笑了。

「謝謝妳在看小狗時還會想著我!那是妳的新作嗎?」

「不是啦!那是顧城的詩!一個大陸詩人。前年殺了自己的妻子之後自殺了。」
女孩嘆了口氣。
「的確讓人震撼!詩人連死的方法都這麼富有戲劇張力嗎?」阿徹好像想起什麼似的,翻身躍下礁岩。

「也不全然啦!」著地處細沙一陣窸窣的啜泣。

「”老師”兩個字呢?妳自己加上去的吧!很少人想把”老師”寫進詩裡的吧?」阿徹拾起一塊殘碎了的珊瑚屍體,鼓盡全身氣力向藍色的深淵躑去。珊瑚回歸了來的地方。

「你說呢?」海風掩蓋了物體落水的驚呼,卻埋葬不掉憂鬱的浪濤。
阿徹沿著沙灘與碎浪的泡沫交界走去,低著頭似在尋找什麼東西。沒多久後他走回女孩的礁岩,只見他手裡多了幾個小海螺。

「佳翎!妳注意看我這個姿勢,有沒有讓妳獲得什麼啟示?」阿徹很誇張地皺起眉毛,抿緊嘴唇,放大自己的瞳孔就像凌空撲下時的鷹,刻意地使自己的臉孔增添幾分原本不屬於他的滄桑與粗礪。接著像一個衝鋒前的號手般把海螺的螺角對準自己的嘴,靜止不動如不可一世的雕像。雖然一點都不像!

「什麼啟示?我看是你老毛病又發作了!」女孩拿下草帽順手理了理額前飄散的瀏海,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態。
「是真理的啟示啦!來,再看一次,像不像?」於是阿徹把那個他新創的”真理的吹海螺者”的姿勢,煞有其事地再擺個五秒鐘。
「呵!真有你的!人家撿到的是貝殼,沒想到你用海螺代替也行啊!」

「你也不賴嘛!果然生我者父母、、、」
正當佳翎期待著阿徹繼續接著講時,一抹陰鬱閃進了他的眼神裡。阿徹隨即裝作若無其事地把臉轉向退走的海潮。雖然只是一瞬間的事,不過女孩卻是清楚地瞧在眼底。
微息的海風施捨了片刻的溫柔,只是誰都沒再接話。浪濤的跫音聽來有愈來愈遠的味道。又一波慘烈的重武裝攻勢之後,沙灘少了兩個貝殼,多了一團海草,以及一隻死魚,她們並不是無功而返。沈默復沈默,沈默介入海風和海鳥的僵持之間,然後在男孩與女孩的耳邊取得了平衡。
晴照萬里汪洋,火焰在天空急速舞成一把大紅傘。在阿徹喘動的喉嚨裡,除了積蓄在體內飽漲已達臨界點的熱氣蒸騰著外,沒有多餘的字語從阿徹乾凅的齒縫間游出。

「換我問了!你在想什麼?」女孩也從礁岩上下來了。

「蠢問題!真不敢相信是妳問的。」阿徹伸手扶住女孩白晰透紅的手臂。

「別糗我啦、、、還沒忘記過去的事嗎?」女孩拍拍裙擺上的砂塵。岩石投射來的陰影包裹了女孩修長的曲線。

「不是我要說妳,這個問題更蠢!難道妳就能忘得了嗎?」阿徹走出幾步後,回頭平舉他的右手,向女孩做了個標準的”安培右手定則”。示意女孩一起走走。
女孩卸下涼鞋。柔嫩的腳掌試探性的感受白沙的觸感與熱度。

「有時候人生也是一個悲哀的東西。我曾經試著把所有的回憶,嗯,我是指從我懂事以來,所經歷過的快樂的、與痛楚的遭遇,全都當寶一樣珍藏起來。腦袋裝不下去的,就把它們固定在紙上、、、但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後,漸漸察覺到,人是永遠無法負荷所有往事的,儘管它們再美、再讓人刻骨銘心。」阿徹無意義地起腳射門,剷飛了一小撮沙。「不過,我還是會這麼做的。至少這會使我安心。」

「我和你不一樣。可是我也曾經倉皇失措地掙扎過,每每當我企圖要挽回什麼時
。後來我終於知道,不管再怎麼處心積慮,過去的事就永遠過去了,絕不可能像看錄影帶一樣,再來個倒帶什麼的!而且,再看一次頂多也只是雙胞胎一樣的畫面而已!所以我學會了割捨,學會了遺忘,也學會了,冷漠!」風捲殘雲,一團一團的棉花糖往西邊落荒而逃。女孩把草帽拿在手裡,放任髮絲在風中擺盪。「而且,一段重新拾起的記憶,感覺上總是冷冷的,沒什麼存在感,有點變了質的味道。所以,我試著在回憶的門口貼上”非請勿進”的標籤,因為我漸漸瞭解,原封不動或許才是尊重過去的作法!」

「天蠍座的血溫都比其它星座低嗎?」

「什麼意思?」

「冷血動物啦!」

「你怎麼說都好!可是日子終歸要過下去的,你總不可能背著大袋小包的包袱走一輩子吧?小心有一天壓死你!」女孩伸出食指觸了阿徹的背一下,做了個警告的動作。

「或許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有些時候,崩潰不也是一種幸福嗎?」阿徹想起了一個舞台劇名人說過的話。微揚的下顎顯示了他有點得意。

「這樣啊!那將來嫁給你的人可真是辛苦啊!」

「別只會講我,敢娶妳的人也輕鬆不到哪兒去!說不定哪天妳老公的生日和
你們的結婚紀念日,全都給妳割捨,遺忘,和冷漠掉了!」阿徹用手指比了
一個”V ”字型。

「你又知道了!」女孩又笑了。

「這樣的話,反正都是要受苦的,那我們兩個乾脆、、、」
又是一陣沈默。阿徹彷彿意識到什麼事情將要發生似的,趕忙收拾起原先的
油嘴滑舌。而對於阿徹開玩笑的語氣,佳翎沒有反駁,也沒有接話。其實就
佳翎而言,這樣一個自我意識十分濃烈的女孩,或許此刻的她應該有所表示
,嗯,應該說不管是把不悅清楚地表示在臉上,或者是用力地踹他一下等等
的肢體動作,會比較符合她的作風!

可是沈默依舊。女孩時而低頭踢踢腳邊的沙,時而望望緩緩游過的漁船,清
秀的眉宇之間只隱約寫著諒解,還有一抹風清雲淡的寂寥。

「對了!佳翎,妳這次回國打算待幾天?」阿徹從口袋裡掏出一包萬寶路。
點燃其中一支。感覺有點大難逢生的味道。

「我也不太確定!不過可能會去找幾個從前的死黨敘敘舊吧!然後去台北看
一下我姊姊,我好想她喔!」佳翎深吸了一口氣,胸口微微起浮。先前旅途
的奔波疲累好像還盤旋在腦袋裡,遲遲不肯離開。那橫跨了兩個半球的鄉愁。

「對了!從妳下飛機到現在都還沒問妳。在那邊的情形還不錯吧?」海風把
阿徹嘴裡吐出的氣體衝撞地潰不成軍。

「、、、算是不錯啦!可是不錯還是有個”錯”!」

「剛去的時候會很擔心語言上沒法溝通,不過語言學校畢業後,外語能力倒
也不是什麼大礙了。」佳翎看著天上的一朵雲由獨角獸變成一隻加菲貓。

「後來我進入附近的一所市立大學,所選的志願是我還能接受的媒體傳播,
一切都還順利。挫折感也沒有我原先預料的大、、、」
「這些我都知道了啦!」阿徹閉上眼搖搖食指,一副老大不在乎的模樣。

「知道了還問!欠K。」女孩的手肘頓了阿徹一下。「不過我還是比較羨慕
你,可以繼續寫你最愛的小說。真好!」

「彼此啦!人際關係呢?憑妳的人緣我看很難有幾個朋友吧?」

「託你的福!大家對我的照顧實在可以用無以附加來形容。而且大概是麗質
天生吧,走到那裡都有很多蜜蜂飛來飛去,是嫌吵了點啦!不過也是沒辦法的
事,還好我生下來就已經注定要習慣這些事了、、、」

「真了不起!不過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妳:在澳大利亞的昆蟲圖鑑上,該處的蜜
蜂,不論體型或者翅膀振動的頻率,是不是與台灣的蒼蠅,有著令人難以相信
的近似程度?」阿徹側身注視著女孩,用一臉認真的表情和一脈嚴肅的口吻,
追索真理般的質疑著。

「你你,你老毛病又發作了!」女孩笑得彎下了腰。然後阿徹免不了又被踢一
下。

「時間過的真快。第五年了吧,而我對澳洲的印象仍然只有無尾熊和雪梨歌劇
院,還有妳信裡常常提到的,從不下雪的天氣。」
阿徹把煙頭埋進沙裡,然後走到浪花淹沒膝彎的地方。一大片的雲塊飄過頭頂
,瓦解了九月的豔陽緻密精細的光網。海灣上空厚厚的雲層有份踏實的感情。
很快地,一隻接一隻的嘉菲貓飛過了面海而立的山巒。
遙遠的浪奔向遙遠的大氣層。往事,以及所有對於未來的寄託,都在天空歸零

「你呢?這些日子都在做甚麼?女朋友有比我漂亮嗎?那天介紹我認識一下!」
女孩撩起裙擺,讓海水柔柔摩娑她輕霝的軀體。

「喔,妳這麼有自信能贏過一把一萬多塊的吉它?」

「好玄喔!什麼意思?」

「也沒甚麼啦!這些年來我一直把吉它當成老婆。除了學些還算過的去的樂理之外,自己也寫了幾首歌、、、從前都是小P寫詞,然後我們再合作寫曲以及初淺的編曲。後來我們和他的幾個同學組了一個團,每次一有空他就CALL我到他們學校弄音樂,練一些他的創作曲還有一些我們都喜歡的流行歌曲。」阿徹用穩定的呼吸頻率訴說著。風有增強的趨勢。

「真的喔!可是怎麼都沒聽你們提過。」女孩靜靜聆聽。

「那時小P是主唱,形象酷酷的。樂團成軍之後在學校裡出過幾次鋒頭,也參加
過幾次校際音樂比賽,所以小P的知名度還不賴,有很多女生都識他喔。」阿徹下意識地追逐退去的水波,焦距有意無意地守著女孩飄飄的襟袖。「他還堅持妳回來後,要把整個樂團搬到妳家去,特別為妳一個人演奏他所有的歌!」

「自私!現在才講。」女孩呢喃著只有自己聽見的嚥語。心上空空的,感覺不到自己的血液有流動的跡象。

「明天他生日,我們去個地方。」阿徹仰起女孩的草編帽,彎下腰凝視女孩咕碌碌的水銀球。

「去哪?」血液又有流動的意願。

「去了就曉得。」

雲湧動著,防風林絕不屈服的韌性預言了一場亞熱帶海洋季風氣候慣有的午後陣雨。

~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