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第一次來到溪邊，我心裡充滿驚艷之感，只見野草、綠樹、野花自在的隨風招展，溪水潺潺而流，我坐在溪邊，天色逐漸暗下來，我仍捨不得離去，沿著溪邊漫步，草地上隱藏的小石子，正好利用來做腳底按摩﹔月光柔和的映照水流，星星也注視著這一切，那溪中隱約可見的小小漣漪，底下藏有一隻不急著入眠的小魚兒吧﹔我心裡想著，今夜的一切，終將定格成美麗的回憶，我要和這條溪流一起嘩啦啦的向前奔流。

我持續關懷著這一條溪流，不定期的去探望它，有時它的水位嚴重下降，連帶周遭的景色也黯然失色、露出滄桑的面貌時，我的心情總變得沉重、不安，那不符合節令的枯竭，總讓我想到人們濫砍濫伐樹木，過度利用、破壞土地的危機，在天怒人怨的表象底下，是否許多的災厄皆是人們直接或間接造成的呢？

後來溪岸邊蓋了一長列茶棚，我常在一家溫馨的小店讀、寫，或批改作業，面對著溪水度過充實而寧靜的一天，但是不久一切漸漸改變了﹔有些店家擺上各式遊樂器材設備，引來了不搭調的喧鬧，我便較少來溪邊了。

隔一段時間再去，發現那已不是我當初驚豔的溪水了，而茶棚的景觀也完全變樣了，我退得更遠了，只偶而在路過附近一座橋時，會回憶起一些點滴。

今夜，我又來到溪邊，深濃的夜色裡，我竟然感到隱隱的不安，或許是因為許久沒來，周遭環境徹底改變了，而我不願意去接受它﹔所以我說：要帶你去這一帶最具特色的溫馨小店坐一坐，可惜這小小的心願也沒完成，因為它已經易主了。

你問我是否常來？是的，我在溪邊曾度過許多美好時光，但後來一切變調了﹔當一條溪流被更多的人知道，也特別來拜訪它時，一切美好便急速滑落，溪岸邊的茶棚越蓋越長，茶點餐飲花樣也越來越多，但遊客匆匆來去之後，一切也明顯的快速凋萎了，除了經濟不景氣因素，還有一種人為的東西在暗中腐蝕它，也加速一條溪流的衰老。

我說：前幾天我獨自驅車到更深的山林中，去探訪那曾在觀光地圖上佔一席之地的一片湖水，結果真是後悔極了，那張地圖後來被我塗黑了一小塊，因為那地方已經徹底淪喪了。過去曾經小舟輕搖，遊人如織的勝地，如今徒留下幾棟在風雨中腐朽的木屋，和一堆廢置的殘敗遊樂器材佔據著一大片雜草叢生的土地，如果沒有這些殘留物，山水還是山水，不至於令人感到不忍卒睹啊。也許很多優美的景點都曾經歷過這樣的命運，它最美好的時刻是在未被眾人發現之前，之後，一切便不復返了﹔當山水的商機一失，幸運的或能再回到自然本身，但更多被利用過後的殘敗，即使再被有心人重新整頓，在功利主義掛帥之下，它是否能再經得起考驗呢？大概也只能憑山水的運氣了。

眼前這一條溪流也是吧，只能繼續嗚咽下去。我又想起那一對追求自然風格，懂得巧思佈置空間的年輕夫婦，帶著一雙稚齡兒女照顧一間溫馨小店的往事，啊，他們後來是不是因此而傷心離去呢？還是單純為了生意滑落，轉行去做別的營生呢？

記憶走進過去式，我找尋著熟悉的位置，看見一個中年人坐在我的老位置上，旁邊圍坐著一群人高談闊論著，桌上擺著豐盛的吃食和煙酒﹔而隔壁桌的客人則興高采烈的喝酒划拳﹔我加快腳步離開，建議你買兩罐啤酒坐到草地上去喝。

淡淡的苦澀味滑入我的喉舌，突然我的感傷也加劇了，我說：那一長列茶棚下，原本舖的是紅磚，後來改換成水泥地﹔樹籬不見了之後，翠綠的藤蔓木棚架子也被拆了，改成一式的透光玻璃纖維板﹔而原本存在的大樹則為了配合施工被剷除了，剩餘的幾棵樹枝葉都被剪禿了，只保留一截樹幹，纏繞著俗麗的五彩燈泡﹔而遊樂器材卻越擺越多，可供漫步的走道顯得更窄了，遊客都得側身讓路給迎面而來的人，眼睛更看不見溪水，以及對岸的山色了﹔更別說溪邊那些電動馬達的天鵝、青蛙造型遊船，看起來有多礙眼了。

記得有一次那對年輕的店主向我抱怨說：往後這裡將變得冬冷夏熱，嚇跑一堆客人，尤其雨天，水泥地上印上的凌亂腳印，怎麼沖洗都還是污穢又難看的感覺，而這一切改變不過是為了配合統一格式，增加觀光景點的整潔秩序之美﹔唉，但是美在哪裡呢？我只能陪著他們嘆氣，啊，多麼令人懷念啊，那古意的紅磚道，樹籬掩映，花草桌巾低垂的時光啊，我常常為了配合那美好的感覺，而特別點飲同款的健康花草茶啊﹔如今呢，也許得喝一點烈酒，閉上眼睛才能製造出一點浪漫的美感吧。

你說你一直嚮往自然的簡樸生活，因它帶來強烈的滿足、充實、喜悅感。你說只有往山巔水湄行去，人才能追尋到生活之美，在寧靜中帶動更深層的思考，重新省思、面對自己的人生，而人的困境才有機會解除﹔你說能夠順利進出自然與內在疆界的人，才有能力更愛自己，與自己更加親密﹔你說唯有在大自然中，我們的靈魂才能真正被喚醒，可以感應到一種更高尚、道德的人性，一種神秘的呼喚，讓我們體會更美好的生命躍動。

聽了你的剖白，我對你說：我後來很少來溪邊的主因，乃因走在一堆走馬看花、抽煙喝酒、大吃大喝的遊客身邊，我總覺得神經緊張，因為我看不見他們禮讚山光水色、賞心悅目、放鬆自己的微笑﹔我多麼期待這些來到溪邊的人──聲音小一點，安靜下來，少吃一點，多聽一聽溪水的耳語………那麼，我就不用一個人敗退到偏僻的角落，甚而落寞的提早離去。

你說：當我們遠離山水的時候，也許身上浪漫的部分亦被剝除，這樣才能站穩在真實人生面上，但我們仍可以靠著回憶與想像繼續漫游，讓它形成一種力量，再轉化到我們的活動領域上﹔就像今夜這溪邊的漫步也可以形成我們的生活基礎，以內在的光環照耀我們的心，讓我們隨時保持──和自然相遇時，澄澈的感覺。

是啊，我說：當我們透過思考與書寫，把自己提煉到一個更美好的情境時，我們的心也是幾近無塵、透明的，這時我們會期待周遭回應給我們精純美好的東西，來倒映我們的心鏡，但是我們真能獲得對等的同質的對待嗎？哎，這答案並非操之在我們手中啊，所以我說：我們要學會忍耐，為了保住內在的美質而吞忍違背我們的一切，我是如此進出山水之間的──

夜更深了，我們在溪邊漫步、觀星、聆聽流水聲，分享彼此的成長故事以及寫詩的秘密，突然傳來一聲噗通響聲，我說對岸有一塊突出的岩石可以跳水，雖然這條溪流禁止跳水、游泳、垂釣，但還是有不少勇於嘗試的人，利用大清早或是深夜來這裡追求一種樂趣，特別是釣魚，更適合在深深深的夜裡進行﹔果然，我們在渡船頭看見好幾把釣竿呢。你問我會不會也想嚐試呢？我說不想，因為只要用一顆心來釣山、釣水、釣星、釣月就夠了，而且每次都是滿載而歸呢。

我反問你說：溪水的對岸有好幾座廟宇，想不想去看呢？你說不想﹔因為雖然眼睛看不見它們，但思緒可以穿透一切，比溪水流得更急更快，甚至飛到空中，俯瞰四面八方﹔啊，這美好的想像，多麼令人愉快啊，我們可以把自己的過去所見，傳遞到對方眼中，透過星光去觀照我們曾經經歷的一切。甚而我們還可以閉上眼睛，什麼也不多看，只用耳朵去聽，用心去感覺﹔也可以有另一種選擇，我們下次再來，在不同的季節來到溪邊，相信那些花草，也會歡迎我們的，而我們的雙腳，也會像蝴蝶一樣飛舞──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