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5-17 21:53:26羊兒咩咩

魚 水

太潮了。



被水浸過的牆持續呵著霧,凝結足夠,眼淚般成串落下。躺在床上我像一尾魚,睜著眼睛睡在水裡,不自在地翻來覆去。除濕機吸水的速度遠遠趕不上我身體的,碎成三截又接上的左大腿吸飽了水氣,風濕發作。骨頭緊縮肌肉空乏無力,在皮膚表象下撐開一個無比巨大的空間,像是可以擰出水一樣,狠狠地痠。大腿彷彿有自己的意志,想離開身體的管轄出走,於是向遠方用力拉扯著。可能自己的能力不夠獲得自由,便開始摧毀我的理性:更巨大的痠軟從大腿裡湧出來,企圖令我忍受不住而揮刀自殘。它成功了,我真的想。尤其斷過的肋骨也湊上熱鬧,肺部像刺穿了洞的氣球,任憑再怎麼努力大口呼吸,也吹鼓不起來。

夜半,我的傷口在呼喚我,以討不到糖果絕不甘休的氣勢,只好起身照料。

慢慢淡忘有它們的存在,偶爾對鏡照見才想起。一道暗赭色的疤痕,斜斜橫過右邊鎖骨到肩胛,在我身上鋪了條長五公分的通道,枕木鐵軌俱全,見證一把尖銳銀白單軌列車曾經路過的痕跡。如今廢棄的舊鐵道只有我的手指嗚嗚地滑過:叩隆、叩隆,骨骼與肌肉不甚親愛的擠軋,互相排拒著,叩隆、叩隆。內亂時當然不能抵抗外侮,任何一點輕微如內衣肩帶的壓力放上,便像是要壓垮半邊江山。我的臂膀沒有擔當。

美容透氣膠帶在肩上,白色拒馬一字排開,活像小時候嚼的芝蘭口香糖,緊密而垂直貼合著舊鐵道,這樣可以抑止傷口板塊推擠隆起,弭平每日每日在我身上進行造山運動。我的身上有三道這樣的白色拒馬:右肩、右臂,還有一處比較隱密在左邊,由膝蓋蔓延至大腿,幾至腰間。

常有人問這是什麼?為何而來?期待解答的疑惑像午後驟雨,開始一兩滴之後便接著密密匝匝傾盆而下,不可收拾。豆大雨點先是鈍端落在身上,不以為意,迸濺開來化成細小水珠便針針刺癢,必須趕緊找到地方躲避。然而事實真相通常不被提問者滿意,怎麼可能?怎麼這麼嚴重?雨勢倏地轉大嘩嘩下個不停,最後,為適應水世界我化身為魚,噗通跳進水裡躲雨:

「車禍,被砂石車撞上。」

我就說嘛!眾人才像是得到意料中的答案,帶著我頭頂上的烏雲滿意地離開。



那時候是夏天,燠熱不已的正午時分。我騎機車經過圓環,一輛計程車從左邊攔腰撞上,於是我短暫地飛行了幾秒鐘,被拋擲在馬路中央,一時失去意識,像個破爛的舊布袋。先是聽見指揮交通的規律哨音,慢慢才從黑暗中勉力睜開眼,前方景物被地表縫隙徐徐蒸騰出的熱氣扭絞了形狀,氤氳起來一片海市蜃樓,像隔了層毛玻璃怎麼也看不清。路旁去向受阻的行人車輛眾多,他們難得不以為苦,投射向我的不是咒罵及不耐煩,是滿滿同情及憐憫。恍神之後感覺才慢慢回籠,我的臉頰緊貼著路面,感受到炙人的熱,鼻間充斥柏油路上砂塵的味道,覺得呼吸困難,怎麼也不能吸飽一口氧氣;而大腿正以極詭異的姿勢歪曲著,身體很重又很輕,因為使盡所有力氣無法支起身來,卻又被一種強烈的亢奮所包圍,眼前景物開始變得模糊,靈魂身體就要漂浮起來。但我只能臥在地上,像一尾無意跳出池澤渴水的魚,受烈日曝曬,啪嗒啪嗒甩著無用於陸地的鰭,等待救護車唷咿唷咿自遠而近過來。

救護車來了,唷咿唷咿飛馳著帶我進醫院,搭配醫護人員緊張凌亂的步伐,剛開始的確頗有電視上演的悲壯氣氛,但後來逐漸走樣。

上市場買魚先要翻來撿去挑選著,只能任憑他們隨意搬移擺弄,以各種姿勢動作拍攝X光,似乎要以此證明我的新鮮度。很想假裝在拍大頭貼,只不過他們不想看我因移動而猙獰的表情。被豢養在加護病房裡幾天,等安排好上菜順序,腹部也淨空之後,送進涼冷的手術室裡,安置在更冰涼的手術台上預備著,冷氣隨著廣播音樂趴上我蔽身的薄薄被單,抖嗦身子像在小龍女的寒玉床上練功。口鼻接上了氧氣面罩,如此才能保持魚的生命度,順從地跟隨指令:吸氣—吐氣—吸——吐——

純氧和著麻醉氣體在腦內作用,意識消退,漸漸起了幻覺,像迴游至壯闊海洋中,抖鱗擺鰭,隨著溫暖洋流漂去。而廚師們早討論好最佳角度順序,手勢優雅地下刀,層層剖開肌里,俐落熟練料理著。

骨折的手腳肩膀植入幾根固定鋼釘,然後密密縫合起來。骨盆碎裂大量出血,作廢的血液在腹部不知所措地遊蕩,只好接條引流管,日夜汲取著直至乾涸。渡過觀察期由加護病房轉出,折斷的接上了、脫臼的復位了,所能盡的努力都已完成,剩下的,便是我的忍耐。

白日探望的人眾多,我每天攤平如製作完成的魚標本,供人指點參觀,一點不寂寞。躺在床上,我是一具斷了控制絲繩的傀儡,聯繫的線索斷了,不得不倚靠別人搬手動手、抬腳移腳,有時候自己挪出了床沿收不回來,只能任憑它垂掛著,等待下一次搬移回來。窮極無聊,鎮日練習用念力控制手腳移動,但我慧根無有,當然徒勞。此刻手腳身軀全然無用,只剩張嘴可以呼來喝去,像水裡反復逡游之魚,一開一闔無意義地囈語全包在吐出的氣泡裡,浮上水面「波」地破滅。聽聽說了什麼話:除了指揮之外,最多時間是哎哎叫喊。

夜裡房裡的病人看護都安眠,靜極了,我卻無法入睡。因為死神一直坐在床沿。只要閉上眼,他便不斷派出手下在夢裡追我、恫嚇我,提醒我是怎樣趁其不備與其擦身而過。他揚起黑色斗蓬,掀起腥臭空氣撲鼻而來,我聞到死亡的氣息,是溫熱的砂塵味道。瑩白燈光照射我沒有眼瞼的不眠之眼,像被圈飼在透明玻璃箱裡,疼痛如影隨形,水一般緊密包覆著,只能伏在貝殼砂礪上,百無聊賴地等待天光。尚且仰賴的呼吸器持續打水,細微的咕嚕聲蔓延開來,但我沒有鰓,水瓶拉出一根細長管子到鼻孔,規律噴出純氧餵養,卻是令人厭惡的塑膠氣味。低頻率中央空調每隔幾分鐘重新送風一次,散播著不知哪層樓的細微呻吟,濾過性病毒般傳染給我,渾身上下所有細胞齊聲喊:「痛!好痛,好痛!」

僅僅躺著不動作,也能感覺到撞斷的四根肋骨聯合起來「四骨聯彈」:先是細微試探,接著便以尖銳破折面上下左右戳刺我的胸肺,只能淺淺呼吸,連說話都困難,偏偏麻醉手術後氣管裡塞滿了痰,自己咳出不來就只能倚賴機器。嘗試過一次,把嘶嘶作響的塑膠管長長伸進喉嚨深處,另一頭似乎接上了購物頻道超級吸塵器,一下把所有液體固體全吸出來,那瞬間我湧起強烈的噁心嘔吐感覺,心肝腸肺似乎也將隨著吸力連根拔起,以為被「倩女幽魂」裡姥姥的舌頭纏上也不過如此,死命掙扎。經驗過後從此不敢,寧可按著胸口一次一次要讓肺部爆開似地用力咳嗽。但夜裡聲音太輕,控制不住就會飄進人們耳朵,壓抑地悶聲哼著,卻仍牽動身上深夜繁花盛開的荒原,疼痛如草浪一陣陣湧起。

肉身受到的撞擊力道太大,盡是駭人的大片瘀血,顏色深得像潑上了墨汁,紫黑青藍中透著朱紅血痕點點。小時候在兒童小百科上看見的圖片:紅血球白血球血小板推著裝煤的推車,火車嘟嘟過山洞,把氧氣運送到身體的各角落。他們推車通過開刀的傷口,引起一陣陣灼熱搔麻,彷彿刀劃開皮肉同時接著低伏特的電流電擊,忍不住戰慄,齜牙咧嘴安慰著自己:傷口在恢復。不過運送氧氣的列車也會塞車追撞,成堆擠在一處,變成大片瘀血。

瘀血非得要用力揉開了才會散去,來探望的朋友們各自認領一處,或手或腿,說話之餘不忘搓揉,顏色於是由黑漸淡為青。小處瘀血可以享受按壓後痠軟的快感,深又大片的只像挨了幾百下火熱巴掌,任何一根指頭都是電鑽鑿地似的,篤篤篤篤直往神經最末梢擣去。受不了便將勉強能移動的手在床上軟弱拍拍,學摔角擂臺上被十字固定壓制住的選手認輸投降,便能攤在床上稍稍喘口氣。

然長時間臥床怕悶出褥瘡,規定要定時翻身,這是最重大的工程。身體一經輕微震動,再僵直不過的固定鋼釘便開始抗議,對開始附生的肌肉組織推擠壓迫。醫生巡房問哪裡痛?我喊著「骨頭!」。醫生總說:「骨頭怎麼會痛?骨頭沒有神經。」後來我改口稱:「是骨頭旁邊的肉!」醫生總是笑笑不再說,因為他無法感覺,再怎麼不適也是自己身上的事。為了預防往後的所有併發毛病,只得遵照指示,左右翻轉如鍋中煎魚。人說煎魚只能翻一次,怎麼我逃下了刀俎,還要兩面反覆煎得脫皮焦赤?

為了避免壓迫還插在左腿上的開孔中的引流管,即便右手打著石膏右肩塞進鋼釘,還是選擇向右翻,只煎一面。左手緊緊拉住床右邊圍欄,帶起左邊的身體,低低抬高幾度已經是極限,必須滿身大汗,咬緊牙關死撐著。剛開始要人幫忙,甚至為了要達到規定時間,防止自己偷懶,用被單環過腰部,兩端綁在床欄杆上,保持側翻姿勢。忍耐度增加,漸漸適應之後,可以自行翻身,並且趁這個時候為壓迫過久,已經開始鬆弛的肌肉拍打按摩,因為往往鬆弛的下一步便是萎縮。臥床半個多月沒有活動的小腿由大肚魚瘦成小肚魚,連病房走廊都游不出去。

換藥車轆轆推過,聲波在空蕩走廊上來回撞擊,我知道時間大概清晨六點鐘,過不久要抽血檢查。從小便懂跟醫生打商量:「我們吃藥就好別打針嘛?」但不可能習慣的針頭還是毫不留情往我身上穿,最粗的幾乎0.5原子筆芯,在血管裡扭來扭去找尋舒服姿勢,每每讓我眨出眼淚。

住院像挑戰我極限般猛挨針。點滴還好,一根我沒有勇氣察看粗細的針往右邊頸側深深扎下,直比吸血鬼咬人,恐怖到喊不出聲。針頭尾巴結三個接頭,隨著唯一可以正常活動的脖子轉動,叮噹作響,往後所有注射通通包辦,沒有多受罪。但抽血還是逃避不了的,活像施咒釘草人,護士領著唧管蚊子來,一針針刺在身上吸走鮮血,順利的話還好,萬一血液標本凝固了,不准吃飯喝水數小時後再叮一回。每天每天的例行公事,已經讓僅剩的左手累積滿彷彿毒癮一年的針孔數,手上沒地方抽了,那就換腳背。

瘦成小肚魚的腳背抽得出代表恢復的營養血液嗎?如果已經恢復,為什麼在我下床學站立時是那樣辛苦?

復健師每日早餐後來要求我下床,為了減少不適,還有許多起床下床的姿勢步驟:先把床搖高,藉此坐直身體,我以不斷地哀嚎排遣移動的骨骼扞挌;克服久臥忽然起身帶來翻天覆地的暈眩,挪到坐在床沿把腳垂下,左右左右發抖不已地抬腿,每回一百下,要直到不再發抖可以一次做完,這樣才算基礎復健完成。終於要下床時,第一步雙腳踏向久違地面,骨骼有鋼釘支撐肌肉卻又極其軟弱,我沒骨氣,幾乎雙腿一軟,差點就跪倒地上。一日一日,才開始能夠持助行器少少走幾步,無法感覺的醫生笑著說:「可以出院了。」

回家休養才是真正苦難的極限,沒有止痛針消炎藥,沒有習慣方便翻身的床鋪,卻仍是手腳不聽使喚,有久病人家中必定沒耐心,不耐煩像漂浮空中的棉絮,陽光底下看似美麗,真正飄到自己鼻端卻是厭惡得不得了,猛力揮手驅之為上。

如果那時候有站起來的能力,或許我已經死去,但勇氣只有那一瞬間,過去了便沒再想起。曾經絕望到要拋棄生命,是因為嫌惡自己,是因為掌握不到身為人的一絲絲自以為是的尊嚴,有一種痛,痛到掙不脫,不曉得有結束終止的一天,有一種痛,令死亡相較下是比較好的解脫。但我沒有處決自己的能力,如同魚在水中無法閉氣而死,自然而然的習慣使牠從容呼吸,轉身,悠然遠去了。

曾經住在我身上的痛,現在只剩下這幾道疤痕,再也想不起來。



美容膠帶邊緣因摩擦而捲曲起來,無法緊貼皮膚便失去功效,撕開舊的,發現之前未癒合而急著熨平的傷口,不知何時已經在裡面化膿,流出黃黃白白的分泌,用力按壓,還是有一點難受。在極力忽略之下,掩蓋不看以為會身體會自療完全的傷,終究還是潰爛了。

在社團書櫃裡有一本留言簿子,有人在裡面紅紅藍藍寫著傷害我的話,那些字眼像刀一樣深深刺進心底,剜出一個血淋淋的傷口咧嘴笑。好心人用釘書機膠水密密牢牢地封住了,但我知道,那個傷沒好,還在留言簿子裡、在我心裡頭化膿,儘管表面如何裝作若無其事,平靜不起風波。傷在心上比傷在身上更深沈、更不易癒合,像陳年風濕,一被天氣觸動,酸楚仍舊。哪天不小心掀開了結痂的傷口,還是可以想起,殘餘的那一點點痛。

魚的眼淚沒有眼眶眼皮阻擋,很容易流出來。遲來的關於傷及疼痛造成的眼淚,此刻因為化膿的傷口才蜂擁而來,但隨即溶入水中,不容易發現。


第23屆雙溪現代文學獎散文佳作200305
自由時報副刊20030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