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12 20:28:54林 哲偉
母親。宜蘭
母親給我撥了通電話,在夜色很深沉時候。她用略顯無助的口吻,講宜蘭那頭瑣碎的人事。
我稍稍扭動脖子,試著讓精神從將欲睡眠中稍稍清醒。窗戶外頭月娘羞澀半遮,倒也映照了滿地亮恍恍的斑爛。聽筒那頭像是聲音罐頭被旋開一般,輕輕巧巧地,漫了整間屋子的回音。
例如前些日子堂弟婚禮是如何熱鬧盛大,但小孩子出生不久後,隨即遠赴兵旅。還是外婆堅持要活就要動的出去替人打零工,但明明身體每況越下。(外婆甚至還隱瞞外公有輕微帕金森式症這件事,怕遠在嘉義的我擔心,依然打電話過來跟我聊天說笑。以為這樣能安慰自己似的。)或者,口齒不清地呢喃她今天的生活作息、閱讀的進度等。一聲軟過一聲,有種我們距離遙遠的模糊感。可也真是遠距離,足足有兩百六十七公里之遙。我們靠游離空氣中的電磁波,那頭解構,這邊重組。方能在不算甚長的時間裡,交換短促但甚有溫度的心情。當下,她意圖告訴我很多關於東北半面的一切,好像如此跟我說些貼身的生活贅事,我、母親、宜蘭跟整個東北部就搭起相同步調的頻率....猶如我在宜蘭未走....趁天色墨黑昏柔抬頭仰望星星;海邊、山上爽朗的笑聲仍然響盪餘音不絕;蘭陽平原是我奮力奔馳的長長足跡。可這次我跑得遠了,直到中央山脈的另半面。有時候,我會被她斷斷續續的嘮叨給擾煩起來,回應得冷淡不耐。她仍然自顧說著關愛的話,像永遠在懷抱裡的嬰孩,仔細的呵護拉拔長大。
其實我少有機會離開宜蘭。二零零三年九月中的夏末,我悶哼口氣隻身南下,隨身就只幾袋衣物和濟慈的詩集。枕木軌上,碎石子類十四行詩的音節上下彈盪,伴著車窗緣邊的溽氣散去復來。稚嫩如我懷抱渺小美麗的想望、魯莽的勇氣,去衝撞整個巨大現實環境。
當天,離家坐車的清晨,母親房門緊閉。我知道她應該是被吵醒過來。因為近來操煩多慮,母親只能淺薄睡眠,有點細微的聲音就會驚醒。
站在房間前,我楞楞地,朝木板門前發呆。想像她方睡剛醒地坐在床緣,或許手裡塞著一本書,三毛還是余秋雨之類的。但是絕無心思看一字半句。百葉窗口舊了,靠不攏,透風吹亂幾張書頁,而心情也似頁面一樣,被翻攪不成章法。想出來再叮囑問候?想該不該送行說再見?想東西咁有攜帶齊全?想嘉義天氣好壞否?想,十多年第一次離家淡回,流淚也該理所當然。而我在門外似乎能一一接收到母親的疑問、關愛、甚至所有情緒上不安的波動。
最後,我沒開門進去道別。
母親亦始終待在臥房,捨不得我、捨不得淚水。
隔著單薄的木板,我低聲說:「別了,萬事珍重。」
離火車到站還有四十幾分鐘。手裡偏酸的冰拿鐵,被我掌溫暖得有些苦澀,剩個兩、三口就順手丟進垃圾桶。來送行的朋友不多,我沒有知會很多人今早南下的消息,可有些人知道了還堅持趕過來。電話響鈴、簡訊不停,我微笑不語。聽他們說很多提醒和顧慮。說我坦白直率、任性、不懂得掩飾情緒。也給我強烈的擁抱祝福,叫我好好照顧自己。心中有很深很深的感觸,察覺原來我是被大家重視、關照著,並不是孤單一人。進站的訊鈴聲大作,沒能等到那些可愛的人,我大步跨進月台,頭也不回,轉瞬到陳澄波畫筆下明媚的嘉義。
光陰飛逝,在嘉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這麼晃過去。暑假結束前一個禮拜,再次準備動身北上南下。出發前幾日,鼻子過敏的老毛病犯得利害,臨行要走,臉上就是不舒服,著實折磨。出發當天,走到火車站時,母親早在那裡等候好陣子,擔憂的抱成堆的面紙,急向我懷裡頭塞。怕我鼻水流的多,面紙用的兇,所以趕忙又從家裡拿過來。我在車站大廳跟她推託一會兒,因為手提大小行李,好不方便。就在電子面板上通知火車即將進站,她一鬆手把面紙一股腦堆放到我手中,說幾句話,轉身出站。
突然,我不知哪來的拗脾氣,隨手丟在候車椅就要上車。
也許是男孩子固執的羞澀、放不開,夾雜根深柢固傳統沙文作祟。可是瞬間,我強硬的態度被心中母親日漸蒼老的臉給軟化。有多久沒細細瞧她?原來黑烏絲的秀髮開始帶些銀亮的白線;電算機般的記憶開始漸漸失序。果真是上了年紀,也是心底還牽掛家中一切的一切。一個人就這麼一輩子罷了,而母親拿一輩子的時間為家庭消磨美好的青春歲月,無私奉獻。而我又做了些什麼回報她的心血?
火車停站候人的當口,在眾目睽睽之下,我伸手去拿椅子上方才我拋棄的十來包面紙。像是朱自清〈背影〉一文中,父親的橘子,而我則懷抱母親溫柔的面紙。
記起小時後父母為我鼻子過敏問題憂心忡忡,差點聽從醫生的建議,以為搬到氣候終年暖和的南部,就不藥而癒。現在我單獨前往南部,卻發現老醫生所建議的偏方並無用處。每當天氣多變,這害了多年的宿疾依然煩惱我。然而,這病症彷彿是提醒我宜蘭和母親的存在。告訴我:「別怕,孩子,宜蘭還是存在你身體裡未減,一如母親無微不至的愛。」
天候又將跟更迭替換,鼻頭略酸略酸的,開始想念一些事情。我似乎可以嗅到遠在宜蘭,母親在家中的味道....
在夜色極是深沉時候,我撥了通電話給母親....
....「喂....最近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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